柳昭的手很稳，他揽住纪添腰上的手使了点力，带着纪添站了起来。
但是他再小心翼翼还是不免牵动了纪添的伤口，纪添“嘶”了半声，然后愣是把自己的声音连着喉头一丝腥甜一起咽了回去，眉头已经扭成了麻花。
但伟大的师尊此时还丝毫没有觉得这个姿势有什么不对，心安理得地把大半重量都挂在自己徒弟可靠的肩上喘着粗气，前脚掌堪堪着地，想让发软的腿赶紧适应支撑起自己的重量。
他甚至还在心里想，原来这小子蛮可靠的，看来是能文能武能撒娇，就赖长了张太讨喜的脸，总让人觉得弱不禁风，合该自己上赶着给人家挡刀。
——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顿时觉得除了胸口，自己的手臂也开始一阵一阵痛地发麻。
直到柳昭接着微微弯下腰，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纪添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地，双脚就彻底离了地，被人打横抱了起来。他无处安放的手抓了几下空气，迫不得已地挂在了柳昭脖子上。
直球如纪添，此时也感觉自己的老脸有点挂不住了，又不想显得太刻意，他心虚地咳了一声，“柳……”
柳昭的目光此时直视着潭水水面的魔物尸体，三言两语就打断了纪添的话，“师尊，你可以闭眼疗伤。”
纪添还没有反应过来时，柳昭就已经有了动作。他双手抱着纪添，灵剑顺着他的神识操控，一剑就斩下了最靠近他们的一只体型巨大的魔物的头。
纪添只觉得环住自己的手臂一紧，柳昭几个起落间就跃下石台，顺着石块与魔物的躯体而上，跳到了那只魔物的顶端。
连纪添都忍不住在心里赞叹了一句他的轻功。
从上而下的看，就只能看到柳昭抱着半死不活的纪添在形形色色的魔物与骷髅鬼的追杀中盘旋，只能偶尔杀两只，大多数时候都是像是四处逃窜，一会跳到这个魔物身上，一会又落脚于石壁上窄窄的凸起处。
无澜看见两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直到能清楚地看见柳昭怀里的纪添在狰狞的血色衬托下脸色惨白，连眼睛都睁不开，才笃定自己的安排没有出问题，姓纪的确实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嘴角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转身就打算悄悄消失。
就在他转头的那一刻，柳昭忽然从一块岩石角落里跳到了无澜的斜对面，几乎没有在原地逗留一瞬，借着力就跳向了那块看着并不显眼的石壁。
无澜只觉得身后有风声扫来，下意识回头看，就看到柳昭越过了一段很长的距离，直直向自己这里跳过来。
他怀里“半死不活”的纪添此时顶着一张白得像肾虚的笑脸，伸展手臂，张开他那不知什么时候写满红色符文的手，在柳昭落地的瞬间一掌精准地掐住无澜藏在斗篷里的脖子。
而就在他手触碰到无澜的同时，那鬼修即将消散成雾的身体竟然一瞬间化成了实体，被纪添和强大的惯性带着往后冲，“咚”一声撞开了身后的石门。
柳昭眼睛也不眨，就带着人闪身卷进了暗门。
暗门缓缓落下，把一切躁动的魔物与肮脏的召唤物统统隔绝在外。
暗门里竟然是一个点着绿灯的小型石室，后面又是一条不知道通往何处的密道。
柳昭依然抱着纪添，而纪添手上拎着无澜。
纪添把他丢到地上，扶着柳昭的肩膀从他身上下来，又撑着墙缓缓蹲在无澜面前。
他的第一件事就是断了无澜实体的两只手。
无澜已经死了，这样的物理伤害疼不到他，但是鬼的尸体是什么样的，那他的鬼魂也会是什么样的。
无澜像是早知如此，无所谓的断着双手，靠在石壁上。他身上的斗篷早就因为动作而滑落，里面的尸体皮肤竟然是灼烧了一大片的，但是依然挡不住他脖子上一道显眼的刀伤。
纪添心里大约有了些数。
看来当时无澜确实在第二重幻境里显过真身，这个烧伤就是他当时烧出来的，只是作为幻境的主人，他可以随时在危险的时候脱离幻境。
那么这个刀伤，应该就是当初导致他死亡的致命伤。
但是……纪添回想起一些稀薄的刑侦知识，总觉得这刀伤看着骇人，但并不至于一刀必死。
“是你？”柳昭是该才知道鬼修无澜身份的，此时才认出这是当时接待他们的那个陆槐。
“嗯，被封土里那次我们都在一个巨大的幻境里，此人是幻境的主人，可以随意捏造一些感观，所以你当时怀疑他时靠探测脉象摸不出他的问题。”纪添自然而然地跟柳昭解释。
无澜却神情古怪地看了柳昭一眼。
纪添觉得他是为自己徒弟天赋异禀的第六感而惊奇，手握一打符纸，用纸拍了拍他的脸，“往哪看？觉得你跟你堂兄那点事做得滴水不漏，还是觉得报应不该来的这么早？”
无澜于是目光落在纪添身上。
不知道是光线的原因还是因为他确实状态堪忧却要装得游刃有余，他那张原本温润仙气的脸此刻好像比刚才还要苍白病态几分。
但是无澜确实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一剑穿透了右胸，竟然现在还能勉强站得起来，原本血流如注的伤口也和他的衣服凝在了一起。
他好像突然对纪添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看着纪添，话却是对柳昭说的：“怎么样？一剑捅了自己的师父，爽吗？”
身后的柳昭沉默了。
纪添方才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一听这话脑袋都大，一把纸符又糊上了无澜的脸，黑着脸道：“闭嘴，你还有脸提？分明是你操控了他的心神。”
无澜反倒笑出来了，“操控心神？我可没有操控他哈哈哈哈哈哈他是自己……”
无澜的笑声戛然而止，纪添一张符彻底封住了他。
“我原本想着，直接把你烧成灰，但是现在觉得白送你痛快一程，实在划不来。我得通过你把你堂兄一起揪出来，然后你们成双成对送上仙刑台，你看怎么样？”
不管无澜和魏来究竟是死对头，还是人间自有真情在，纪添这句话都是故意恶心他的。
纪添出完一口恶气，扶着墙想站起来，结果一口气卡在胸腔里，扯得伤口发麻，连连后退几步。
柳昭察觉出他不对，在他腿脚发软摔下去前接住了他。
纪添靠在柳昭身上喘着气，只觉得自己手臂又痒又痛，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去挠。
柳昭眼疾手快地中途截住了他的手腕。
直到自己的另一只手被柳昭扯到光线下时，纪添才想起来自己手上还有三道骷髅鬼挠出来的伤口。
幽暗的灯光下，血口子横在他劲瘦地手臂上，原本不是重伤，却像是因为感染而血肉狰狞，刚才纪添若是不管不顾地挠了上去，伤口必然再次撕裂溃烂。
“小伤，小伤……”
纪添心虚地看了一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的满身挂彩展现在仰慕自己已久的徒弟面前，不太合适。
但柳昭的手此时硬得像铁，箍着他的手腕，如何也抽不出去。
他的视线越过纪添的肩膀，定在那道伤上，然后摸索着从自己衣服上撕了一块稍微干净些的布料，仔仔细细地缠上。
包扎完之后，纪添察觉到他可能还想现场给自己脱衣服包胸口，连忙说：“没事，为师早就给这里封了止血诀，都干得差不多了，再撕开反而容易感染。”
挨完揍止血嘛，他是熟练工。
尴尬了半天，纪添才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
“对不起。”
纪添觉得自己是最心虚的，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敢告诉柳昭自己为什么要中途丢下他，不敢跟他说自己现在一直游离在外的真正原因并不是真要行侠仗义，而是被迫逃命。
他只能干巴巴地说，“不，不是你的错。”
然后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假装自然地转移话题,“我先跟你简要讲一下我这两天以来的发现和猜想。”
纪添捡着重要的东西说了，刻意隐去自己路上的一些遭遇，没多久就讲完了。
柳昭大致听明白了，“石碁宗不仅在包庇纵容鬼修骗取活人性命修炼，还可能私自豢养魔物。”
纪添：“对。因此在察觉我们打算揪着此事不放之后，选择灭口。但是其实还是有很多事情不清楚，比如为什么这些魔物是死的，还有鬼修无澜到底是怎么死的。”
“师尊打算从无澜下手查这些事？”
纪添点头，“你听过，民间术士管用的‘追魂’吗？”
柳昭迟疑了一下，摇头。
纪添煞有介事地说，“那太可惜了，虽然是我自己起的名字。”
“……”
察觉到柳昭好像并没有要笑的意思，纪添尴尬地笑了一下，彻底放弃缓和气氛哄孩子，
“其实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伎俩，一般怨气越大的鬼魂总有一两段回忆是至死难忘的，民间很多术士为了用和平手段安抚怨魂，一般都会使用一种探寻鬼魂记忆的方式，帮其完成遗愿。虽然说鬼修比单纯的鬼魂更高级，但是我猜这种方法应该也能用在他身上。”
“嗯，需要我怎么做？”
“我画阵法，你提供灵力开阵吧。”纪添边说边伸手摸了一下自己胸口上的伤，竟然真的凝得差不多了，可惜了，本来能直接取点现成的血。
他还在权衡着着要不眼睛一闭一咬牙重新撕开搞点血出来，还是学着电视里写血书一样咬破自己的手指。
就感觉身边寒光一闪。柳昭用自己的佩剑干脆利落地划开了自己的小臂，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纪添震惊地看着那涓涓溪流似的血顺着他的小臂快速蜿蜒而下，心疼地差点面目扭曲，直嘬牙花。
他妈的这死孩子！
为师我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拼了老命，才保他在重围中一根头发丝都没掉，
这小兔崽子反过来对自己下手也没个轻重！！！
他差点对柳昭使上失传已久的“铁虎重破拳”，临了看见他那垂着眼帘、抿着唇线的模样又下不去手，只能气急败坏地原地跳脚：
“你再一声不吭自残，我现在就把你丢回去喂沉渊池！！！”
柳昭的眼睫动了动，“这点血算不上伤，只要师尊高兴，我会自己跳下去。”
你赢了。
高兴个锤子？
这年头师尊带的徒弟都得自带点疯批属性吗？？
我那会撒娇单纯善良正直的小徒弟去哪了？？？
纪添认命地盘腿坐下，沾着血开始画了起来。柳昭收了剑，靠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直到最后一笔成型，他才挪到鬼修无澜身边，两指拈住那枚封印的纸符，声音沉静地对柳昭说，“开。”
柳昭半跪在阵前，掌心灵力骤起，打进了阵法的中心。
几乎就在同一刻，纪添用力将无澜头上的纸符扯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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