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必先拎着自己的弟子站了起来，推到一边。一条骨鞭在他的手里渐渐化出形。他目光冷冷地扫向柳昭，“瞳色生红，灵气暴虐。解释一下，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四座哗然。
柳昭置若罔闻。
林必先冷哼一声，手中的鞭子已经犹如游蛇猝然窜向柳昭，要将他捆起来。
纪添余光看见了那道鞭影，抬起手臂，捏住了那扫来的鞭尾，却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林必先。
林必先怒极反笑：“这时候你竟然还护着这东西？”
两道身影飞掠而来，一前一后落在了演武场上。
玉骨庄庄主先是顺手诊了一下胥荣的灵脉，确认没有大碍后，便站到了纪添和林必先中间，语气镇定地说：“两位仙师，都请冷静一下。”
随之而来的楚难留则是直接走到了柳昭面前探头端详，奇道：“竟然真是红瞳。”
陈不晚闻言也看了一眼。他的语气永远都是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虽然好像没什么温度，但听着并没有那种让人不舒服的怀疑：“这位小友，能否伸出手让我摸一摸灵脉，好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说是看有没有受伤，其实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想探的是什么。
柳昭这次却有了反应，他看着陈不晚伸出来的手，悄悄往纪添身后缩了一步。
纪添此时的头有三个大，只能无奈得上前一步，“陈庄主、楚仙师，不瞒大家说，我这徒弟……他有心魔，挺严重的。”
林必先：“你倒是找了个最好糊弄的名头，就算只是有心魔，为什么不将他关起来清修思过？”
纪添冷笑，“我本意就是如此，奈何林长老非要一掌将他送到这武场上来，心魔本来就是不稳定的东西，哪里经得起林长老与你门下弟子三番五次的‘招待’？”
“你这话什么意思？”林必先脸色极度难看，讽刺道：“你自己的徒弟管不住，反倒怪我无意间让他暴露了心魔？若不是今日一试，你要瞒到什么时候？瞒到你的徒弟走火入魔灭了整个清风山派的时候吗？或者根本就不用等太久——你那徒弟其实本来就是个魔？”
纪添其实自知他是理亏的一方，可是最后两句话说得实在让人听不下去。
它果不其然达到了目的，场外立刻有人“建议”道：“即使是心魔也十分危险，不若先由孤雪峰的道友先把他带回去，押在仙刑台观察一段时日……”
“不行！”
仙刑台收押的大都是些罪孽深重、罪大恶极的魔与恶修。即便是孤雪峰的人作保，不会对柳昭用到那些出了名骇人听闻的刑具与手段，人一旦进去了那地方，要出来就真的难说了。
纪添绷着脸，犹带寒星的目光扫过林必先，手指捏誓，举过头顶，低沉的声音顺着灵力传到了整个演武场的各个角落：
“我纪添，以我的声誉与一切作誓，门下弟子绝非魔物，思及其心魔，日后会严加管束、替其克制乃至拔除。若有一日不守此誓，纵容他犯下杀戮、危及正道，必将……”
有人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像阻止，又像在害怕。
纪添顿了一下，还是缓缓补完最后一句：
“……天劫降顶，不得好死。”
心魔这件事本来就可大可小，纪添这个级别的宗师都以毒誓作保，再强行追究这件事，就太咄咄逼人了。
林必先点点头，甚至还击起了掌，“好，好，纪长老最好记住你的誓言。”
说罢，骨鞭被他收回掌心，他晦气地拂了拂袖，拎着自己的徒弟，几个起落间飞身离开了武场。
这算揭过了么？
纪添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声金属落地声在身后响起。纪添一回头，就看到剑已经脱了手，神色不太对劲的柳昭。
他眼疾手快，在人一头栽倒之前撑了他一把。
“柳昭？怎么了？”
柳昭此时双目紧阂，额头上爬满青筋，下颌绷出了一条僵硬的直线，对纪添的话没有任何回应，看上去是已经失去了意识。可是他的眉间又拧得狰狞错乱，像是在潜意识里与什么东西做着剧烈争斗一般。只有他的一只手还死死地按在纪添的手上，仿佛抓着自己的最后一根浮木。
“是心魔发作了罢，”陈不晚上前一步道，“仙尊可需要我协助送他去一旁的医室？”
“嘘。”楚难留却伸出手拦了他一下，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先不要管。
纪添第一反应也是柳昭心魔发作了，可是他又隐隐觉得不像上一次心魔发作的样子。
正想着，柳昭眉心动了动，忽然开始剧烈挣动起来，力气大得不像话，险些给纪添推了个踉跄。
“你……”纪添咬咬牙按住他，一缕金线从纪添袖子里溜了出来，缠上了柳昭的身。他手上用了点力，把人按在了自己的身上。
纪添前一段时间几乎是天天都浸在各种药汤里的，即便日日更换衣裳，此时身上掩不住的一缕苦涩味钻进了柳昭的神经里，竟然真的让他慢慢安静了下来。
也只有这时，纪添才勉强听见了他嘴里含糊不清念叨的是什么。
“师尊，我好疼……”
“别走……”
恐惧与绝望好像顺着两个人接触的地方传到了纪添身上，纪添根本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但还是低下头，顺着他的话哄道，“为师不走，不疼了，乖。”
柳昭很轻地呜咽了一声，在他怀里细细战栗着，“我快要……撑不下去了……师尊……”
“不会，”纪添伸出手，在他后颈揉了揉，轻声细语却坚定地道，“没事了，跟为师回去，一切都没事了……”
就在此时，武场里跌跌撞撞飞进来一个人，转移了所有人的目光，因为他落地直接就往玉骨庄庄主的方向撞了过去。
楚难留皱了皱眉，挡了一下，那人就直接扑在了地上，像是连赶了千里的路程，累地喘气，嘴里语无伦次道。
“庄……庄主，沉渊谷……沉渊谷开了！！”
这句话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场，几乎是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
纪添就在旁边，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
沉渊谷早不开晚不开，偏生在仙盟大会的时候开，分明是对整个仙界的挑衅。但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魔尊出来了吗？？
原来郁辰说的“不详”之兆，是指这件事吗？
可是……
他的目光转向了怀里的柳昭。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诸位，想必大家都听到了，沉渊谷已开！”看台上，有人站了起来，大声道，“敢在仙盟大会当日开谷，便是公然挑衅！”
“今天各仙门恰好皆聚于此，不如正好同道去斩邪魔铲魔谷！”
此时倒是真的无人再注意纪添这边了，台上诸位高手大能们义愤填膺热血高涨，甚至已经谋划着今日一举荡平沉渊谷了。
纪添被吵得脑袋嗡嗡的，过了这么久的舒坦平静日子都快习惯了，他其实还没有想好这一次该怎么面对颜鸣。
没有人知道，所有人都在慷慨激昂准备应战时，只有纪仙尊在茫然地想，
现在立刻马上跑，还来得及吗？
三言两语之间，偌大的仙盟大会散成了沙，竟都奔往沉渊谷去了。
全恒逆着人流跳下了武场，走了过来，敲了一下发愣的纪添，“发什么呆？沉渊谷开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别想着去，带着你徒弟回清风山，我跟过去看看情况，回来告诉你。”
先前几次纪添一直是被推到最前面、被所有人依仗的那一个，乍然听到这句话，纪添有被狠狠感动到，虽然他其实本来就不想去。“全师弟……”
全恒看见他的表情像见了鬼，“你恶心我也没用，我已经让你家小九带人备好了车，你即刻下山回去，不是我说的，是掌门的命令。”
说完，仿佛连一刻都不想多留，转身就走了。
有那么一瞬间，纪添想叫住他，但是犹豫还是让他错过了那短短几秒钟。
沉渊谷开谷，他们第一个遇到的就是那个阴晴不定、战斗力恐怖的魔尊。等到那时候，所有人也都会知道，这一任的魔尊就是他的徒弟。
但这一次与前两世不一样的是，这一世恰巧碰上仙盟大会，魔尊要面对的不再是只有临时赶去的纪添与寥寥几个修为说得过去的修士，而是有备而来的仙门百家的两代佼佼者，魔尊未必应付的过来。
都在让他回清风山，可是上一世惨痛的教训告诉他回去了也没有用，依然会被颜鸣以各种意想不到的手段引出来。
倒不如……倒不如先躲到一个魔尊不知道的偏僻地方，赌他没有精准定位。
乱七八糟的思路里，他最终草草敲定了这个主意。
现在就先让车把柳昭送回去，傅灵岳就坐镇在清风山，至少能保证他的安全。
纪添比划了一下，还是觉得公主抱这个姿势太羞耻，于是把人背了起来。
*
小九与之前带来的门人果然就在山腰处等着他。
“师尊！”小九一眼看见了背着人下来的纪添，招了招手。
门人替他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纪添带着柳昭钻了进去，把人放下来。
帘内还提前烧了些炭火香料，纪添活动了一下凉得有些僵硬的四肢，叫住了正要赶车的门人。
他随手给自己系上了一件披风，撩开帘子，“你们先将他送回去，我还有些事，办完就会回山。”
纪添正要从车上跳下去，忽然被人拉住了袖子。
“别去。”他回过头，看见柳昭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脸上却依然像是被抽去了灵气一样有些发白，连说话都有些有气无力。
“……不要去。”
纪添听到这句话，又钻了回去，反按住他的手，沉声问：“别去哪里？为什么别去？小柳，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的意思是，别去沉渊谷。”
纪添心跳骤停一拍，血液在充满暖气的马车里依然一瞬间几乎冷得凝固。
那声音与噩梦里的分毫不差，有些轻蔑而愉悦地说：
“因为他以为，本尊就在沉渊谷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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