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执掌稍等，还有一件事，要有劳这位赦……前辈，帮忙确认一下。”
此言一出，几乎所有人都往那席上看去。
就连神兽赦也慢吞吞地转过头去，两只竖长的金瞳注视着台上缓缓起身的白色人影，恢复成龙尾的尾尖在身后甩来甩去，其上似有九天电光隐隐环绕，搅动空气激起滋啦声响。而就在看到纪添时，上古神兽已经历经千年尘世、本该再无波澜的眼睛里却仿佛闪过了一种莫名的情绪，快到几乎很难注意到。
纪添却没有太注意神兽，同台上的肖骁蓉遥遥颔首。
肖骁蓉回了礼，此刻脸上倒并没有多惊讶，但显然也是摸不准他具体要做什么的，因为在此之前，纪添只是很含糊其辞地给自己打了个招呼，说是有一样东西必须要到公审进入到中途时才好拿出来。
如果是其他什么人，肖骁蓉可能还会叫人软磨硬泡劝说一下，但多年与纪添打交道的经验，让她偏向于相信添应当有自己的考量——何况纪添若是打定主意不交，她也未必硬抢得过来。
“纪仙尊要确认什么？”
“一样证物。”
不消纪添多说，他身边的颜鸣已经上前一步，掌心里像是拿着什么东西。他的食指穿过那物件上的挂绳，掌心一翻，那东西便坠在半空中，一阵清脆地有些空灵的声音响了起来。
叮铃铃——
一时场上鸦雀无声，只有悠悠铃音。
所有人还在猜纪添在卖什么关子的时候，纪添指间折扇轻转，促狭地笑了一声，“好消息，目前在座没有混进魔物——或者说没有中低等魔物。”
这句像是开玩笑似的话在此时肃然的场合下显得不合时宜，台下有在私语为什么证物出示的环节已经过去了才拿出“证物”的，有觉得他这句话含沙射影难听刺耳的。
“此物是当时在石碁宗打斗时，段梁用来操纵所豢养魔物的灵器。”
台中人群哗然。
这句话的重点在“操纵魔物”与“灵器”。“操纵”与“号令”不一样，魔中尊者可以号令驱使万魔为自己做事，但是“操纵”却全然不同，因为操纵人可正可邪，可仙可魔。“灵器”更是说明无需修魔，任何一个人都能使用。
当一个凶器谁都可以拿在手上的时候，就未必是“凶器”了。操纵魔物纵然听起来令人不齿，但若是真的能做到，谁又知道熙熙攘攘的仙门正道之人有几个不会垂涎呢？
“恕我今天才将它拿出来。一是因为我对灵器一物的了解也不甚深刻，不敢妄下定论；二是这东西邪门的很，我也有点想看看，这‘宝贝’半个月来既不在段梁的手里，也没被仙刑台收缴，那个特别想找回它的人会不会来公审现场碰碰运气。”
听懂了话里的意思的人很快大声质问：“仙尊是指，列席的各位宗门仙师，有人是段梁的同伙？”
“对不住，我不是说怀疑某一位道友的意思，”纪添春风和煦地笑笑，“我是说在场的诸位——包括我，都有可能是石碁宗此案中藏头露尾的助纣者。”
“所以你是想让神兽继续审下去，问他究竟与谁勾结？”
纪添摇摇手指，“不。神兽赦有‘审’与‘辨’两大能力。其中，前者依靠的是神性，由于此是非真身而是神魂，如今已经大大削弱，所以只能让受审者如实回答‘是’或‘否’，所以像刚才看到的那一番问答，其实主要依靠仙刑台诸位道友事先的调查与审问总结，再由神兽问出来，而非神兽本身的公正评判神力，是不是？”
肖骁蓉沉声道：“是。”
说白了就是，神兽如今召出的一缕神魂其实并没有分析思考能力，顶多让受审者如实做单项选择，至于整个案件的逻辑链、证物的判断，靠的都是仙刑台的人为梳理和审讯。
而段梁现在已经是难逃一死了，再软磨硬泡要他供出什么根本没有多大意义。
“幸运的是，‘辩’这个能力乃神兽本性，不至于被削弱太多。前段时间我特地向器修大成者慕容良降请教过了，他说此铃从锻功与能力看，必定不是出自寻常器修之手，至少是宗师级别。他也给我科普了一下——每一个器修所做出的灵器，都一定会存留他的灵力痕迹，只是人力难以捕捉察觉。”
“所以，我今日就是要将此物当众交由仙刑台，好让这位神兽前辈指点辨别一下——这东西究竟出自哪位心灵手巧的大能之手？”
这话虽然前辈前辈叫得尊敬，但实质好像是把神兽当成了嗅觉灵敏的狗。
刚刚有一群人被楚难留科普，说赦问讯都是只问自己觉得“恶”的事，已经对这位上古神兽已经留下自我且高高在上的印象，此时窃窃私语，并不认为赦会理会纪添。
然而盘桓在刑台正中上空的赦昂着头，须尾在空中划过金线，俯视了一会台上这个还没有自己尾尖大的人，半晌竟然真的腾空离台，冲纪添飞过去。
纪添本意其实是想让颜鸣先把东西给仙刑台的人。但赦移动的速度太快了，纪添几乎只是一眨眼，就看见那只一人高的竖瞳近在咫尺——赦停在了他面前。
若是如此庞大的神兽本体，飞过来时的气流相比能把人掀飞，此时却只带起了一点空气的微动，扫开了纪添额前的一丝碎发。
纪添忽然有种错觉……好像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至关重要的御魔铃在颜鸣手上，于是赦的金瞳微微一转，昭示着自己已经转过视线。
如果仔细看此时的颜鸣的话，会发现他的唇角都是绷着的，眼里没有一丝同其他人一样的、对这个庞然大物的敬畏。或许是曾经在至高的尊位上待久了，又或许是他体内那挥之不去的属于魔的一部分对神兽的天然排斥，他直勾勾的与上古神兽对视，眼里的冷淡甚至厌恶与平日里看那些喜欢往他师尊怀里窜的灵兽没什么两样。
然而赦此时的表现却值得寻味了。
恍若旷古钟响的浑厚声音穿透所有人地耳朵，“这是……魔……”
纪添心中骇然，捏着扇柄的指骨骤而泛白。
在其他人的角度看来，只看到赦像是在两人面前细细辨别御魔铃。但是纪添看得一清二楚——神兽此时瞳仁微缩，看的并不是御魔铃，分明是颜鸣！
它一开口，颜鸣此时犹如被激起毒性的猛兽，一动不动地微抬下巴，非等着要看它后面说什么。然而纪添忽然伸出一只手按住他往自己身后不着痕迹地一推。
但凡再晚一瞬息，纪添灵台中的祭天剑大概就要破空而出了。
然而这时，神兽巨大的身形骤然变成虚影，厚重浑然的声音卡在了一个“魔”字上，下一刻就犹如破灭的蜃影，消散于无形。
纪添的神经登时松了松，但紧接着又崩了起来。
“肖执掌，八盏灵灯灭了四盏！”
肖骁蓉还来不及说话，一旁肖汶恺忽然指着她身后喊道，
“师父，段梁……好像死了！”
肖骁蓉回过头去，只见就在她仅仅几尺之遥的刑架上，段梁面容枯槁，头颅不堪重负地略微歪向一边，眉心正中插着一只乌黑的、魔气环绕的箭矢。
死了一个死刑犯不要紧，但是这支凭空出现的箭就值得琢磨了。
“哪来的箭？”
“这是怎么从大家眼皮子底下放的箭？”
“话说刚才大家的注意好像都在那边……”
“老天，你们看那是不是魔气？”
“在场真的混了魔族？？？”
“……你放的箭？”纪添嘴皮都没动，声音压得极低，显然是说给颜鸣听的。
颜鸣一头雾水：“我没有。”
纪添估计也只是随口一问，毕竟他现在的身体还是一个普通的修士，魔血尚未激发之前是根本用不出魔气的。
“……草。总感觉被摆了一道。”只听见纪添几不可闻地说。
一片混乱之间，一道人影翩然落在场上，快步走了过去。此人是岐山派的长老南良，平素最擅长研究弓弩暗器，而他与仙刑台走得近的原因并不是他会制造暗器，而是他能分析出来伤人利器的行动轨迹、材质形态，就是一个仙界的痕检专家。
他此时半蹲在段梁身边，细细查看那支箭，眯起伸出两指凭空比划，不到半刻后，视线与他那神奇的两指一定，这个手势是确定了箭的来向的意思。
那是纪添颜鸣所在之处。
纪添看得一清二楚，手里的折扇快被他捏爆了，冷笑着对颜鸣低语，“我赌半个铜板，此人如果不是招摇撞骗，那就是有问题。”
“我不赌，我同意师尊说的。”颜鸣反倒没有一丝紧张恼怒，毕竟在魔尊的印象里仙界本来就没几个好鸟。
“这是什么意思？箭是……放的？？假的吧。”
“别闹，这可是‘第一仙尊’，怎么可能修习魔道。”
有人“恍然大悟”，用手肘怼怼身边的人，“我懂，贼喊捉贼嘛，先哗众取宠一通分析撇开嫌疑，最后神兽真的去‘辨认’了又怕露馅，灭了阵法又灭口。”
……
“放屁！胡说八道！”
“你急什么急？我还以为这位道友你是清风山的呢。”
这些话多多少少都飘进了肖骁蓉耳朵里，但是当仙刑台执掌这么多年，她还不至于判断都跟着别人走。“大家稍安勿躁，”她冷静地吩咐弟子道：“仙把灵灯点上，我方才好像听见‘赦’有话没说完。”
此事空有南良的判断，一点证据也没有，而且当时两人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指头都没怎么动一下，此事还不至于真的就变成了两人的锅。
纪添原本是打算摆烂看戏的，结果肖骁蓉一句话让他警铃大作。
不行，不能再把赦召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它似乎一眼就能看出来颜鸣身上有魔血。要是此时将此事昭告天下，指不定颜鸣不仅要背锅还要被仙刑台押起来。
纪添在脑子里高速运转，思考到底是出手阻止重新开阵还是抓起颜鸣就跑更有性价比。
此时，一声尖利的咆哮从仙邢台的上空响起，霎时间，浓重到无法忽视的魔气滚滚而来，彻底笼罩了仙门百家荟萃的方寸地界，嚣张至极！
这下台下之人是真纷纷都拔出刀剑了，只是一时谁也没有轻举妄动做第一个冲上去的。
“这是啥？”
“仙刑台也有魔闯，胆子好大！”
“有点眼熟呢……”
“空禁呢？！”肖骁蓉凝望着长空之外笼罩上空的魔物，长眉登时竖起。
空中带翼的巨大魔兽一翅可遮小半座山，其间，蓦地响起了一个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清朗的少年音。“我随手劈了——哈哈哈——”
那魔物御空俯冲而来，竟然直指独处偏台的纪添颜鸣二人。
纪添瞳孔中映出逐渐放大的魔兽血红的眼睛与尖利的爪牙，乃至逐渐清晰的一个红发少年。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替他们俩喊了一句“危险！”。
但纪添屹立不动稳如泰山，任凭衣袍被率先而至的气浪掀地滚滚飘动。
没有人知道他此时面对凶兽和邪门少年，脑子里欣慰地想：
真好，搅屎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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