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樟的心跳结实有力，但人却崩得死紧，显然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扶灼没分出神思去猜测对方心中所想，只借着昏暗的天光和火把，静静看了眼掉落在眼前的刀。
耳边传来的声音越发低沉，“我去叫医官。”
扶灼拧起眉心，将身子往后仰了仰。
紧赶慢赶了一路，除开作戏，他虽的确有几分实打实的不适，但还远没有到要即刻原路返回、接受诊治的程度。
在萧樟开口间，扶灼将手缓慢抬起，细瘦的小臂像风中颤巍摇曳的菟丝花，一点点顺着眼前结实的臂膀向上攀附，直至发凉的指腹成功触到对方温热的颈侧。
五指逐渐回暖，他眼睫微抬，按了下去。
下一瞬，他的手腕便被萧樟极为迅速地圈在掌中。
萧樟像是一座永远无法被吹灭的火炉子，尽管也在风中站了许久，掌心也依旧发着灼人的烫。
扶灼听见他问：“你做什么？”
声音像是被火把给熏哑了似的，低沉难听。
“药液有所缺漏，我来补上。”扶灼视线上移，淡然同他回望，“殿下呢？如此怒气冲冲的，是要往哪里去？”
萧樟沉着脸打量了会儿他的脸色，似乎是确认无大碍了才缓慢将人放开。
他退后几步，神色更为冰冷，“缺漏？”
脚下依旧绵软，扶灼不大站得住，他的后腰抵在冰凉的车辕前，右手将身侧被风吹起的帷幔一扯，露出了车厢内的药罐。
“是我疏忽。忘了告知殿下一次不可使用太多，否则会导致作物枯死在地。”扶灼扫了眼梯田内不容乐观的植株，又将视线转至马车内那一只孤零零的药罐子上，“必得在其中混入相克药物，才可保植株不会凋零而亡。”
但萧樟并没有动。
昏暗的夜色下，萧樟那双看向扶灼的眼眸黑得越发惊人，像是准备就此把他吞没下去。
“若此招不成，你还有大把时间对我兴师问罪，”扶灼苍白的脸上沾上一缕被风吹至颊边的乌发，“但戌时一过，田中作物便是神仙难救。”
他的手从冰冷的帷幔上移开，淡淡道：“殿下想试试？”
萧樟往前几步，粗黑的眉毛在夜色下更显锋利。
“我再信你这一回。”
——————
天光刺破云霞，落在扶灼安枕的卧榻旁，却并没将他扰醒。
他昨夜十分劳累，强撑着回到东宫已是不易，被战战兢兢等在门口的常安扶着回房后，一沾枕头就睡了过去。
闹醒扶灼的是常安激动的声音：“真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公子绝非凡人！等公子醒了，我就去告诉他！”
扶灼睡眠浅，意识回笼后便很难再睡过去，加之心口处的闷疼愈来愈严重，实在无法让他如往常般安然躺在榻上。
他蹙眉按着胸口，勉力支起一半身子，不想又在睁眼时又迎来了一阵强过一阵的晕眩。
这状态不对。
扶灼伏在床边细细喘息了几声，安静等待着眼前的黑雾散去后，才顶着昏沉的头看了眼系统面板。
——仓库内的还魂草已经隐隐枯黄。
按过往经验来看，最迟今日，他就会离开梦中。
扶灼伸手揉了揉胸口，等到视线清晰后才从床上坐起。
他看向纱帐外那道手舞足蹈的身影，问：“你要告诉我什么？”
听到动静的常安连忙转过身来，三步作两步地垮到了他的榻边。
轻而软的纱帐让扶灼过分昳丽的容貌显得更加柔和，常安的胆子随之也大了不少。
他的目光不自觉粘在那双过分漂亮的眸子里，只觉自己的呼吸也随着扶灼眼下那颗红痣而越发炽热。
“您、”常安听到自己略放肆的回话，可失去大半理智的大脑却没能及时纠正他的言行，“您要不......猜一猜？”
“怎么，”扶灼白皙的小臂一抬，虚握的拳轻轻撑住了头，“太子要来杀我了？”
“他怎么敢！我是说......殿下怎么会，”常安连连摇头，脸上又浮出喜色，“城中百姓都在传，昨夜太子险些毁了城内梯田，得亏公子及时赶到扭转局面！这如今，大家伙儿都自发围在东宫外，等着感谢您呢！公子，您的名号，可算是彻底在城里传开了！就连太子都跟着增光不少，等他回来，必定会......”
“聚在东宫外头像什么话？将人都请走。”扶灼垂下眼睫，头部的闷痛让他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再着人告知太子一声，田中作物只是稍有好转，还远没到高枕无忧的时候。”忍过一阵熟悉的晕眩，他继续道，“太子如今人在何处？”
“这个......小的也不大清楚，”常安挠挠头，“不过听太子身边亲卫说，天刚擦亮，万岁爷就将太子传入宫中了，想必是万岁爷得知此事，要奖赏于他吧。”
扶灼嗯了一声，“你先......”
话没说完，便听得站在外头的侍卫出声禀告：“公子，包大夫从后门进来了。”
一日未见，包承允眼下的青黑也没有消退之势，反倒在他麦色肌肤上映得越发明显。
前一晚吹了风，扶灼嗓中难免干痒发疼，他垂眸喝下一口茶，等着包承允主动开口。
“小灼，”微凉的茶水入喉时，包承允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只是不知怎的，听着竟有些发紧，“昨夜的事，我都听说了。”
大氅上的狐毛在扶灼纤细的脖颈处绕了一圈，将他的脸衬得极其白皙漂亮，更多出些难得一见的柔软，“是我一时疏忽，险些牵连了你。”
“不！这怎是你的错！”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包承允的五指死死抓住桌沿，“是我不好，上回听你讲述时分了神，回馆琢磨时也过分心急，没能提早设想防范。那昨夜......太子可有为难你？”
扶灼放下茶杯的动作随着包承允的疑问微微一顿，又很快被他遮掩过去。
他垂着长睫，故意没看包承允的脸色，“没有。”
“当真？”包承允紧紧咬着后槽牙，“可我听那几个被带去梯田的村民说，太子当晚甚至将刀拔出，准备......”
扶灼放于膝上的手指轻轻一蜷，被羽睫半遮的双眸中透出些恰到好处的脆弱。
“当真。”因不适而发白的脸色成了他此刻最好的助力，“太子只是有些着急，并未使我难堪。”
“况且昨日不过虚惊一场，”停顿片刻，他又对着包承允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如今已都好了，不是么？”
包承允嘴唇紧抿，握住桌沿的五指缓慢松开，“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喃喃几句后，包承允又腾地站了起来，麦色的肌肤也因忐忑而涨成了赤色，“小灼，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希望你听了......莫要生气。”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需要顾忌的？”扶灼的神色如常平淡，唯独语调微微上扬，“你想说的，莫非是太子？”
“......是。”包承允深吸一口气，声音竟有些发抖，“我虽不知你们过去发生了何事，也不知失了记忆的太子先前秉性如何，但小灼，从我在东宫与你重逢的那一刻起，便感觉到你在这过得并不舒心。”
“你的为人我清楚，能得你如此真心相待，那过去的太子想必也有所长处。”包承允的手再次抓紧身边灼沿，麦色的指腹都因过于用力而隐隐发白，“但......如今他不但让你拖着病体替他排忧解难，甚至能在盛怒之下对你、或是对旁人拔刀相向。
“小灼，你当真觉得这样翻脸无情的人，是从前那个能与你的性命紧紧相连的萧樟么？”
扶灼安静听他说完，昳丽的五官间并未泛起任何情绪的波澜。
眼前晕眩再次严重，脑内也不断响起系统的警报声，他垂下近乎失焦的眼，不动声色地盖上茶杯，淡声问道：“包大哥究竟想说什么？”
“你既能轻易将我看透，又怎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包承允皱着眉头，朝前走了几步。
他的身形极为高大，却没有直直立在扶灼眼前，而是后撤半步，就如同过去在医馆时一样，在扶灼身前半蹲了下来。
“若你在这过得安乐，我绝无二话，可你明明不快活，又何必执着过去情谊不愿离开？”包承允将温热的大手轻轻罩在扶灼发凉的双膝上，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若你只是想寻个容身之处......先前我便说过，天下安身之处并非只有东宫。医馆内，你住过的那间房我始终留着，还......还添置了不少东西。 ”
“不管你以何种身份住进医馆，我都会拼劲全力护着你，就算你想离开这座城，回到你的家乡生活，我也陪着你去。我向你保证，必然不会让你再过这样提心吊胆的生活。”
“......小灼，我只想问你，”包承允沉默片刻，再次开口，“等此间事了，你可愿意离开东宫，跟我走？”
四周寂静无声，率先在耳畔响起的也并非是扶灼的回答。
门外，尖细的通报声传了过来：“圣旨到——东宫接旨！”
扶灼唇角微勾，晃悠悠地站起身子，任由神色紧张的包承允将自己扶了出去。
东宫外，不知何时赶来的萧樟已率先跪下，他如常挺立的后背宽阔健壮，没有半分在农田旁守了一宿的模样。
萧樟直直地拜了下去：“儿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监摊开圣旨，尖着嗓子读了下去，“兹闻城中良医包承允之远亲扶灼品貌出众、恭谨端敏，数次救城中百姓于危难之时，朕躬闻之甚悦，着册封为地官大司徒。另，今皇太子年至弱冠，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子与配。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扶灼许配皇太子为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跪在另一侧的包承允猛地绷直脊背，红着眼看向了身旁的扶灼。
但扶灼并没表现出任何情绪。
他就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座下看客，安静地欣赏着台上唱曲。
东宫门前，萧樟双手将圣旨接过，再次拜了下去：“儿臣接旨。”
“久闻地官大司徒美名，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太子殿下喜得佳人，奴才在此贺过。”太监一甩浮尘，眯眼一笑，“至此，殿下可谓是名利双收，待圣上百年之后，您必能稳坐江山、名垂千古哪。”
萧樟握紧手中圣旨，“多谢公公。”
传旨的太监低笑一声，缓慢走远。
此时，萧樟这才握着圣旨起身，来到了扶灼身侧。
他本打算照旧让侍卫们以明请暗赶的方式将包承允带离东宫，但对方这咬牙切齿的败寇模样，却莫名让他心中生出了些独属于胜利者的轻蔑。
于是萧樟又往前几步，直至将扶灼彻底笼罩在他宽大的身躯下。
“扶灼，”萧樟开口了，“此次赐婚，并非是我有意为之，而是父皇见你声名鹊起，认为你对我的将来有所裨益，才会下此旨意。”
“你先前在城中的风/流事，我也略有耳闻。但圣旨在上，即便你心有他人，也无法抗旨不尊。”
“至于我，父皇并未为我指婚，我东宫也无房中侍妾的规矩，所以情爱之事，我不大懂得，也不想去懂。”
“不过你放心，即便我对你并无情谊，也还是会以发妻之礼郑重待你，与你相敬如宾，白首至老。”
没等到答复，萧樟皱了皱眉。
“......扶灼？”
扶灼过分苍白的脸色让他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安。
萧樟抬起手，朝着扶灼瘦弱的肩头伸去。
但他没能碰到。
视线中，扶灼单薄的身子很轻地摇晃了一下。
而后便像失了提线的木偶，软软地往包承允的方向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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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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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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