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华师的重逢远比先前预想的要更快些,几乎让扶灼有些措手不及。
但当彼此的视线一交汇,率先心慌移开目光的却成了华师。
扶灼支起下颌,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掀起因困倦而沉重的眼皮,用一双不带多少情绪的眸子静静打量着杵在自己眼前的人。
分别的时间不算太长,华师的变化却是不小:个子拔高了许多,原本麦色的肌肤亦被边疆的风吹成了更深一层的黝黑色,就连身上也泛着皂角都掩盖不住的腥气。
此刻他的五官与气质同梦外的摄政王更加相似,却又更多了几分不加遮掩的杀伐气。
唯独同自己对视上时,那双墨色的眼睛仍有着一瞬即逝的慌乱,尚且可见几分从前狗蛋的影子。
“扶......不,先生。”
扶灼略一颔首,“你怎么先回来了?将士回关,不都是要跟随军中,共同接受百姓贺拜么?”
而他的视线一挪开,华师的目光便变得肆无忌惮了起来。
“我已向军中告假半日,先回来看看先生,之后......再跟着队伍去镇子里接受贺拜,”华师的双眼一寸寸地描摹着扶灼的眉眼鼻尖,神情似乎也像是被身前烛火点燃了似的,透着隐隐的烫,“而且,我想见你。”
扶灼放下茶杯的动作一顿。
他重新望向华师,只觉这人在边关走一遭后,说话做事也像周身所透出的气质一般,都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于是他淡声问道:“有话想说?”
华师面露迷茫:“你......还没给我答复。”
这回不解的人成了扶灼。
“答复?”他眉心轻蹙,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什么答复?”
他这反应显然让华师愣在原地,就连脸上冷硬的线条也变得沮丧了起来,“先生没看我的信?”
扶灼略一挑眉,明白了。
自华师随军出征后,寄回来的书信便是一封接着一封,但他一嫌华师字迹丑陋,二嫌华师用语啰嗦,因此那些厚厚的信纸,他不是让系统代为翻译,便是随手搁置在桌上,等着铁牛将它们收到自己永远不会主动去打开的木箱子里。
不过如今既被主动问起,扶灼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坦然道:“我平日忙,精神也困倦,确实不大看你寄回的信。”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你若有什么想问的,直言便可。”
但华师却死死低着头,宁肯黝黑的皮肤臊得发赤,也依旧一动不动地在原地,一副既不肯退下,也不愿主动交代些什么的木头模样。
被他这样一消磨,扶灼本就不多的耐心更是接近于无,只想早些将人打发出去了事,于是他直起身子,径直走向了房内一角的杂物箱。
他见过铁牛整理东西。
那些华师从边关托人寄给他的玩意,除开药材和书信外,都被铁牛倒垃圾似的倒入了这只又大又破旧的箱子里,像是时刻准备着哪天得了他的允许,就能直接搬出屋中烧掉。
想着想着,扶灼便瞥见了被随意插放在一堆杂物里的书信。
他懒得在那堆东西中翻找,索性从中随意抽出一封字迹勉强可辨认的,而后又甩了甩上头薄薄一层灰尘,问华师:“这封么?”
华师黝黑的脸上立刻浮出明显的赤红,他下意识地往扶灼的方向走了几步,似是想阻止他去看:“等等.....”
扶灼没理会他,纤细的手指一伸,直接将信封中几张折叠整齐的信纸抽了出来。
不想刚打开信纸,便在一堆歪歪扭扭的字体中瞥见了两个难得写得周周正正的字。
“吾妻?”
扶灼拧起眉心,将疑惑的目光转向华师,却见后者的脸色更加难堪,慌乱同他对上视线后,竟直接上前几步,将他手中那封未读完的信慌乱抽出。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
扶灼卷翘的眼睫一抬,重新坐至了桌旁,等着他为这莫名冒出的称呼作出解释。
华师握紧手中信纸,本就低沉的声音被压得更低:“军中有规定,寄银钱时,除开家中亲眷,都得一一找专人登记。但军营中排队的人实在多,我怕耽误了你买药,更怕送信人在多次核对时会打扰了你,所以才......才学了旁人,改了称呼。”
抵在额角的手指停了揉按,扶灼垂眸回忆了一会儿,脑中很快浮现了那送信兵士几乎黏在他身上的暧昧眼神。
原来是因为这事。
不过虽多了个莫名的称呼,却减了不止一桩的麻烦事,勉强也说得过去。
额角的抽痛稍有停歇,扶灼垂下纤细的五指,淡声道了句:“知道了,你出去吧。”
但华师依旧纹丝未动。
眼前烛火随风跳动的那一瞬,扶灼听见他紧绷的声音:“先生,我......有话想讲。”
扶灼抬眸看向不知何时被支开一条缝的窗子,碰巧捕捉到了一块尚未来得及藏好的衣角。
他眯了眯眼,当作没看到似的收回视线,“讲吧。”
“起初我诓骗旁人,又在信中擅自给先生改称谓时,的确以为自己只是想行个方便,就像当初......对自己说不过是想找个好跳板,所以才去参军一样。”像是紧张极了似的,华师身侧的双拳缓慢握紧,但他在沙场这些日子已经晒得黝黑,即便拳头攥得再用力,十指也难以泛白,反倒是脸上先染上了一层赤色,“但在战场见惯他人生死时,出生入死捡回一条命给你写信时,我......我却不舍得,也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继续下去了。”
暖黄色的烛火静静照着扶灼白皙的侧脸,他像是有些疲惫,声音也比往日更轻,却无端透出一股勾人的痒。
“你想说什么?”
“先生,我不想再浑浑噩噩地过下去,更不甘心当了那临死前,才看通自己心意的糊涂鬼。”他脸上的赤红越发的重,好在双眼终于敢定定地直视着扶灼,“我想尽己所能照顾你,以......以别的身份。就算不是......不是信中所写那样,也行。”
他刚说完,便飞速将落在扶灼身上的视线撤开,身侧的双手也紧张地停了动作,同一动不敢动的高大身躯一样,安静地等着他的答案。
但等了许久,都没听到扶灼的声音。
华师心生疑惑,一双死死盯着地面的眼睛缓慢抬起,却在触到身前人苍白面容的那一瞬猛地睁大:“扶灼!”
嘭——
原本紧闭的房门在华师出声的那一瞬被一脚踹开,但他却无暇顾及,直接大跨几步将摇摇欲坠的扶灼稳稳接住,布满血丝的眼睛满是慌乱,却一刻也不敢从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移开,“你怎么了?!”
只是下一瞬,手足无措的华师便被猛力撞开,而怀中单薄的人也被一股蛮力直接夺去,“先生!”
华师一时不察,当即被推得后退几步,再抬头时,如牛一般闯进又将他踢开的铁牛已经熟练地将扶灼抱起喂药。
“你!”华师眉头紧锁,神情立刻变得冷硬难看。
铁牛忽略了身后如刀锋利的眼神,大手一伸,直接将扶灼抱至榻上半坐着,而后一边轻轻抚着他清瘦的背脊,一边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茶水,帮助他将喉中又苦又干的药丸吞咽下去。
终于,在铁牛因担忧而粗重的呼吸声中,扶灼眼睫轻颤,缓慢睁开了眼。
直至此时,铁牛才稍稍松了口气,他轻轻拭去扶灼额角渗出的冷汗,低声道:“先生,你好些了么?”
扶灼细长的手指轻轻攥着铁牛身前的布料,长而密的羽睫像一对被打湿的蝶翼,湿润又无力地垂在眼前,让人心里发疼。
他安抚地拍了拍铁牛的手,而后看向如同局外人般站在一旁的华师,轻声开口:“你过来。”
华师当即回神,三步作两步地跨上前来,低低地说了一句:“......先生。”
扶灼嗯了一声,又转了转身子,兀自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半靠在铁牛怀中。
等到眼前隐隐的黑雾彻底散去,他才看向华师,“你打算在这儿留多久?”
华师垂眼,将目光都聚焦到他那没剩多少血色的淡色唇瓣上,“战事稍有平息,我向军中多告了几日假,也从西域带了好些药材,所以可以多在家中替先生做些事。还有......”
但扶灼却轻轻抬手,打断了华师未说尽的话:“西域既未完全撤兵,想必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若真想建功立业,眼下正是时候。”
华师一愣,像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先生,我......”
“所以你不必在这耽搁太久,暂作休整后,跟着队伍往回走吧。”扶灼微微偏头,白皙的肌肤被烛火照出一层轻而淡的暖色。
“至于旁的,”他淡声说,“等你下回凯旋时,我再给你答案。”
华师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其中的情绪似乎越发浓烈。
“那我明日随军游街,你会来看么?”
扶灼抬起长睫,眼下的朱砂痣像一滴擦不净的血,在烛火下红得晃眼。
“自然。”他说。
————
华师离开后,铁牛的紧绷着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他俯下.身,将扶灼垂至地面的衣摆小心托至一旁,问:“热水已烧好,我伺候先生沐浴?”
但扶灼却摇了摇头。
他从铁牛怀中坐起,又在对方小心的搀扶中走到了铜镜前。
“先收拾细软,”扶灼抬起修长的手指,将耳下的玛瑙坠缓慢摘下,放在了妆奁外,“明日看过游街,我们便该去西域了。”
只是他话音刚落,半掩着的门窗处便传来一声低低的哼笑。
这讥讽感并不陌生。
扶灼抬眸扫了眼铜镜,果真在镜内看见了抱臂倚靠在门边的赫连浩壤。
他没有回头,因而也看不清镜中人的神色,只能听到赫连浩壤不加掩饰的嘲讽声音:“你已见过他,难道还不肯走?”
“你既等了我一日,再等半日又何妨。”扶灼拿起妆奁内的木梳,轻轻梳着身侧柔顺的长发,“华师算是从小跟着我的,出于这么点私心,我也想看看他穿上战甲,接受百姓道贺的模样。”
铜镜中,赫连浩壤猛地往前跨了几步,却又在即将撞上扶灼纤细身影前硬生生停了步子。
“你就这般不舍?”他盯着扶灼,也盯着扶灼面前那道镜子中的自己,冷笑出声,“好啊,来日你养的这贱仆在沙场上被一刀砍死时,我还会让你再见他一面!”
说罢,他将手中包袱朝着扶灼身侧的桌案一扔,转身走了出去。
桌上的烛火熄灭了一盏,房内的光线立刻就变得昏暗,扶灼抬手拍了拍铁牛紧紧握起的拳头,缓步走到了桌侧。
铁牛见状,连忙主动点上蜡烛,又准备替他将包袱小心拆开。
但扶灼却制止了他:“你出去吧。”
铁牛动作一顿,眼中立刻冒出明显的担忧,可面对着扶灼那张如常冷淡的侧脸,他只能将头堪堪低下,退了出去。
一墙之隔的脚步声逐渐遥远,而复杂的绳结也被扶灼纤细的手指缓慢解开。
粗布包袱内,只装着一样东西。
一朵纯白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天山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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