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谢戈白,何愁故国不兴?何须在此谨小慎微地蛰伏积蓄?那锋利的剑若能为他所用,所指之处,岂非所向披靡?
他仿佛看到另一个未来,不再是孤身一人在废墟中艰难重建,而是身边有了一个能为他荡平一切障碍的统帅。青崖坞的精工利器,配上谢戈白的用兵如神,那画面美得让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但下一秒,现实的冰冷立刻浇熄了这瞬间的狂热。
谢戈白不弄死他就算是好的了,如今只不过不知道他身份罢了。
他那双充满侵略性的眼睛,看向青崖坞时只有探究、玩味和潜在的征服欲。招揽他?无异于与虎谋皮。恐怕自己刚露出招揽之意,下一秒就会被他连人带坞堡一口吞下,啃得骨头都不剩。
强烈的渴望与极致的危险感交织在一起,让齐湛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
他发现自己对谢戈白的观感变得无比复杂,忌惮、钦佩、警惕,还有那丝不该生出却疯狂滋长的,想要拥有的念头。
“高晟。”齐湛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但仔细听,却能听出底下压抑的暗流。
“臣在。”
“魏国新败,无力他顾。这是我们渗透、扩张、吸纳力量的最佳时机。之前制定的所有计划,加速进行!要快,要隐蔽!”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我们必须趁谢戈白消化战果、整顿军队、决定下一步方向之前,尽可能壮大自己。”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些魏国控制力变得薄弱的区域:“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我们要像水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去。钱、粮、人,我全都要!”
“是!臣立刻去办!”高晟精神一振,领命而去。他感觉到,王上似乎被这场大胜刺激到了。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齐湛一人。
他再次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越山河,落在了遥远的楚军大营。
谢戈白……
这个名字此刻在他心中重若千钧。
他得不到这头猛虎,至少现在绝无可能。
那么,他就必须让自己尽快成长为一头能与之抗衡,甚至有朝一日能将其纳入掌中的巨龙。
蛰伏依旧,但内心的火焰,已燃烧得更加炽烈。他不仅要复国,还要得到一个足以震慑天下的答案。而谢戈白,成了这个答案里最耀眼也最危险的那一部分。
“等着吧,”齐湛对着虚空自语,对那个远方的对手立下誓言,“现在你是猎手,我是你眼中的猎物。但这场狩猎,谁才是最后的赢家,尚未可知。”
他转身回到案前,开始以更快的速度、更狠的决断,批阅文书,下达指令。青崖坞这台精密的机器,在他的意志下,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时间,突然变得无比宝贵。他必须在谢戈白将目光彻底转向他之前,拥有足以自保,甚至谈判的资本。
魏国的败绩,如同瘟疫般在国内和新占区蔓延。前线兵败如山倒,后方则人心惶惶,原本就被强力压制的齐地反抗情绪如同野火遇风,死灰复燃,且愈演愈烈。各地袭击魏官、焚烧粮仓的事件陡然激增,让焦头烂额的魏国驻军疲于奔命。
国库因这场大战而消耗一空,兵力捉襟见肘,再也无力支撑一场新的、哪怕是小规模的战争。继续与楚国对峙,甚至可能引发全面崩溃。严峻的现实,迫使魏王和他的朝臣们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开始认真考虑媾和。
然而,普通的金银割地,显然无法满足刚刚取得大胜、气势正盛的谢戈白,也无法弥补楚国在此战中的损耗。魏国需要一份足以平息楚国怒火,尤其是谢戈白个人怒火的厚礼。
经过一番残酷而迅速的廷议,一个冰冷而恶毒的决定被做出了。
数日后,魏国的求和使者带着沉重的礼箱,再次来到了楚军大营。与之前的倨傲不同,此次使者态度谦卑至极。
中军帐内,谢戈白高踞主位,冷眼看着魏使。陆驯坐于谋臣之首,罗恕按剑立于其侧,帐内将领皆目光森然。
使者战战兢兢地陈述了魏王愿止戈息兵的意愿,并献上礼单:割让边境三城,赔偿黄金万镒,绢帛无数。
谢戈白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未置可否。这些条件,不足以让他心动。
使者额角沁出冷汗,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颤抖,说出了魏国真正的诚意:
“为表我王歉意,并慰藉楚将军丧国之痛…”他顿了顿,艰难地继续,“我王特命,将羁押于邺都的齐王,及其膝下诸位王子正法。今特将其首级献上,望将军息怒。”
话音落下,帐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几名亲兵抬着数个沉重的、散发着石灰气味的木盒上前,打开。
盒中,正是齐王和几位成年王子经过处理、面目依稀可辨的头颅。曾经尊贵无比的身份,如今只剩下死白的肌肤和凝固的惊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戈白身上。
谢戈白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木盒,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沉默着,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这一刻他心中在想什么。是大仇得报的快意?是物伤其类的悲凉?还是对权力倾轧,世事无常的冰冷嘲讽?
最终,他只是呵出了一口气,仿佛将积压在胸中多年的一块巨石终于吐了出去。
亡国之恨,宗庙倾覆之辱,随着这些他曾发誓要手刃的仇敌的头颅呈于眼前,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了结了。
那支撑着他一路从逃亡走到如今地位的,最核心的复仇执念,忽然间失去了重量。一种巨大的空虚感随之袭来,但旋即又被更庞大的,对权力和未来的野心所填充。
他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罗恕会意,立刻让人将木盒盖上下抬走。
“魏王的诚意,我收到了。”谢戈白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既然如此,便依你们所请。边境以当前实际控制线为准,赔偿数额需再加三成。十日内,第一批赔偿需送达我军营中。”
使者如蒙大赦,几乎瘫软在地,连连叩首:“谢将军!谢将军恩典!我王必定如期送达!”
和议,就以这样一种残酷而现实的方式,达成了。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四方。
自然也传到了青崖坞。
当齐湛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在试一把新锻造的环首刀。刀身寒光凛冽,映出他骤然苍白的脸。
哐当一声,环首刀脱手掉落在地。
他僵在原地,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瞬间被抽空,又瞬间涌回,冲得他耳中嗡嗡作响。
环首刀落地的脆响在工匠坊内格外刺耳。周围的工匠和护卫都吓了一跳,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愕然地看向他们的主公。
齐湛僵立在那里,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微微颤抖,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身体晃了晃,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兵器架,才勉强撑住。
齐湛这反应,三分是做戏,七分却是真实的屈辱与愤怒。
他来自现代,对那位昏聩的老齐王和那些没什么感情的兄弟并无多少亲情可言,但听到血脉上的至亲被如此残忍地杀害,头颅还被当成求和的礼物献出。这种源自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冲击是真实而剧烈的。那是一种对生命被如此轻贱践踏的本能惊悸,也是对权力斗争之冷酷残忍的深切寒意。
更让他心头一紧的是,他必须做出反应。高晟就在身边,周围还有许多心向故齐的旧部。他们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悲愤和痛苦之中。若他这个王室唯一遗孤表现得无动于衷,甚至只是过于冷静,都会让这些誓死追随他的人心寒、起疑。
几乎在瞬间,齐湛就做出了决断。表演必须真实,情绪必须到位。
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圈已然泛红,眼底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悲恸。他喉咙滚动,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吸气声,仿佛无法呼吸。
“父王……王兄……”他声音嘶哑,带着剧烈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艰难挤出,“魏贼!安敢如此!安敢如此辱我宗庙!”
他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手背瞬间通红。剧烈的情绪让他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高晟此刻已是虎目含泪,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沉重:“王上!节哀啊!魏国狗贼,丧尽天良!此仇不共戴天!”他身后的几名齐地出身的护卫也纷纷跪倒,面露悲愤,低吼着报仇。
齐湛转过身,背对着众人,肩膀微微耸动,在极力压制着滔天的悲愤和哭泣的冲动。这个动作既宣泄了情绪,也避免了他需要长时间维持极度悲伤表情的难度。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泪痕已拭去,但眼中的血丝和那深切的悲恸却清晰可见。他弯腰,慢慢地、极其郑重地捡起那柄掉落在地的环首刀。
他握住刀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要将所有的仇恨和力量都灌注其中。
“高晟。”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种冰冷的,淬火般的坚定。
“臣在!”高晟抬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传令下去,”齐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青崖坞,为国丧三日。降半旗,罢饮宴,兵士操练不休,但要默然进行。”
“是!”
“还有,”齐湛的目光扫过跪地的众人,最后落在远方,仿佛穿透坞壁,看到了那宿命中的敌人,“这笔血债,我齐湛记下了。终有一日,必让魏国血债血偿!”
他的话语如同誓言,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血债血偿!”高晟与一众护卫低吼响应,悲愤化作了同仇敌忾的力量。
这一刻,齐湛成功地将个人的震惊与不适,转化为了集体性的悲愤和复仇的动力。他不仅没有让部下心寒,反而借此更进一步凝聚了人心,将国仇家恨更深地刻入青崖坞的骨血之中。
然而,当众人领命而去,各自带着沉痛的心情忙碌起来后,齐湛独自一人走回书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他脸上的悲恸迅速褪去,只剩下平静和疲惫。
讲道理,演戏也是很累的。
他走到水盆边,用冷水用力洗了把脸,抬起头,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和泛红的眼角。
谢戈白,咱们这下真是家仇国恨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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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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