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灰蒙,昨夜的雨水在屋檐滴答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血腥气混合的沉闷味道。
齐湛如同往常一样,准时推开房门。他手中依旧端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那场几乎将人撕裂的风暴从未发生。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地面已被粗略打扫,谢戈白已经起身,背对着门口,站在窗边,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却依旧压抑的庭院。
他的背影挺直,不再是昨日那般摇摇欲坠的崩溃,而是透出一股冰冷的,坚硬的沉默,像是一把收入鞘中却依旧散发着凛冽寒气的凶刃。
齐湛脚步未停,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将军,该用药了。”
谢戈白没有立刻转身。他静默了片刻,仿佛在最后权衡着什么,又像是在凝聚某种决心。然后,他缓缓转过身。
齐湛的目光与他对上。
谢戈白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彻底变了。里面没有了疯狂的赤红,也没有了空洞的死寂,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冷酷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冻结的仇恨,却被一种绝对的理智强行镇压,塑形。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榻边,沉默地端起那碗药。他没有像昨日那样质问,也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便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喝下的不是药,而是某种达成交易的毒酒。
放下空碗,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齐湛。目光直接、锐利,不再有之前的挣扎和试探,只剩下务实。
“我的伤势,最快何时能恢复战力?”他问,声音沙哑,却异常平稳。
齐湛看着他,对于他如此迅速的转变和直入主题,眼中并无讶异,仿佛早已预料。他同样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回答:“经过这些日子,伤势已愈合,若不惜代价用药,配合内力疏导,十日之内,可恢复七成。但要达到巅峰,仍需时日。”
“十日。”谢戈白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时间表。他接着问道,“青崖坞能提供多少兵力?粮草几何?军械可足?”
他不再问是否提供,而是直接问能提供多少,已然默认并接受了合作的前提。
齐湛面色不变,答道:“目前可调拨的精锐,三千。粮草可供这三千人半年之用。军械充足,弓弩刀甲皆可配备。此外,在楚国旧地,我们还有一些隐藏的据点和人手,可助将军联络散落旧部。”
三千精锐,半年粮草。这数字对于曾经拥兵数十万的谢戈白而言,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却是一簇足以点燃复仇之火的宝贵火种。
谢戈白眼神微动,并无不满,只是冷静地评估着这份筹码。
“不够。”他直言不讳,“若要撼动燕军,至少需万人之师,且需持续补给。”
“青崖坞并非无限宝库。”齐湛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底线,“这已是目前能拿出的最大支持。后续粮草军需,需靠将军自行筹措,或以战养战。至于兵力,整合旧部,收拢流民,方可壮大。”
谢戈白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齐湛说的是事实,乱世之中,谁也不会轻易将全部家底押上。这份支持,更像是一笔投资,一笔需要他谢戈白用未来和战果来偿还的投资。
“可以。”他最终吐出两个字,接受了这份不平等的起点。“燕军东部防线的布防图,宇文煜近期的行军路线,这些信息,何时能给我?”
“三日内。”齐湛回答得干脆,“我会让人将整理好的情报送至你房间。”
“好。”谢戈白点头。
对话至此,主要的交易条款似乎已清晰。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一种合作已然达成,却并无半分暖意的沉默。
谢戈白看着齐湛那张秾丽却冷漠的脸,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划定最后的界限:
“齐湛,这并非臣服,只是交易。你助我复仇,我为你牵制燕军,收复故国。待北地狼烟散尽……”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你我再论齐楚之分。”
这是警告,也是宣言。他清楚地告诉齐湛,他清醒地知道这是一场互相利用,他也从未忘记彼此之间的国仇。暂时的合作,不代表冰释前嫌。
齐湛闻言,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同样冷淡地回应:
“甚好。本王亦正有此意。”
两人目光再次相撞,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刀锋交错,冰冷而锐利。
没有握手,没有誓言,只有心照不宣的利用。
齐湛需要国土,王没有领地与子民,那叫什么王,这叫土匪头子。
谢戈白这边搞定,齐湛舒了口气,转身离开谢戈白的房间,合上门扉,将那一片冰冷死寂和即将燃起的复仇烈焰暂时关在身后。他脸上的淡漠疏离如同面具般严丝合缝,直到走出那处院落,才眉目疏展,他与谢戈白总算从仇人,变盟友了。
穿过一道回廊,早已等候在此的高晟无声地跟了上来。
高晟此刻眉宇紧锁,忧虑深重,压低了声音道:“主公,此举是否太过行险?谢戈白乃虎狼之辈,心性狠戾,绝非甘于人下者。如今他落难,暂且隐忍,一旦得其势,必成心腹大患!更何况,齐楚世仇,先王之事……与他合作,恐寒了旧部之心,亦有损主公清誉。”
齐湛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掠过廊外滴水的翠竹,声音沉稳:“高将军,你所虑,我岂会不知?”
他侧首看了高晟一眼,眼神深邃:“那你告诉我,如今悬在我青崖坞头顶,最大的刀是什么?是谢戈白这把断了刃的残刀,还是燕胡那数十万磨刀霍霍的铁骑?”
高晟一怔,沉声道:“自然是燕胡。”
齐湛知道齐国旧将对谢戈白的恨,他必须给人一个解释与交代。“正是。燕胡已据齐楚腹地,势如中天。宇文煜用兵,陆驯用谋,皆非易与之辈。我们已暴露,若待他们彻底消化所得,整合力量,下一个目标,必是我青崖坞。届时,凭我们一隅之地,可能抵挡?”
高晟沉默片刻,面色凝重地摇头:“……难。”
“所以,我们需要时间,需要有人在前方拖住他们,撕咬他们,让他们无暇他顾,甚至露出破绽。”齐湛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谢戈白,就是现在最好的人选。他对燕胡之恨,倾尽江河之水也难以洗刷。这份恨意,会让他变成最疯狂也最有效的武器。”
“可他与我们有灭国之仇……”
“高将军,”齐湛打断他,语气加重了几分,“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我。对我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国仇?是纠结于过去谁攻破了都城,还是看着如今齐地的百姓在胡骑铁蹄下哀嚎,故土沦丧,文明倾覆?”
就那老登那不顾百姓死活的享乐样,他亡国那是该,谢戈白不打进来,也会有其他人起义。
他停下脚步,转身正视高晟,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燃着一种深沉而压抑的火焰:“我要复的,不是那个被我父王败送掉的腐朽王朝,而是能让齐人安居乐业、不再受人屠戮欺凌的故土!为此,我可以与任何人交易,可以利用任何力量,包括谢戈白这把注定会伤手的刀。”
高晟看着齐湛,听着他话语中那份超越个人恩怨的沉重责任,心中的抵触稍稍松动,但担忧犹存:“主公深谋远虑,末将佩服。只是谢戈白绝非易与之辈,与他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末将是怕……”
“怕他反噬?”齐湛接口道,“我当然知道。所以,这合作,从一开始就要掌握主动权。我们提供有限的帮助,他的情报来源会依赖我们,他的补给命脉会捏在我们手里。他要的是复仇,我要的是时间和战略空间。各取所需罢了。”
他语气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至于将来……若他真能熬过这一劫,真有羽翼丰满、反咬一口的那一天,难道我青崖坞,就怕与他再战一场吗?届时,天下大势,犹未可知。”
高晟深吸一口气,齐湛的冷静和布局让他无法反驳。他深知乱世之中,有时不得不行险招。他最终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了。是末将迂腐,未能体察主公苦心。末将定会严密监控谢戈白及其部众,确保一切尽在掌握。”
齐湛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高将军的忠心,我从未怀疑。正是因为有你们这些老臣在,我才敢行此险棋。让我们的人眼睛放亮些,谢戈白要的情报,可以给,但要有所筛选和控制。拨给他的兵甲粮草,按约定数额,不必短缺,但也绝不多给一分。要让他既能咬人,离不开我们投喂的饵料。”
“末将领命!”高晟肃然应道,眼神已然恢复了以往的沉稳锐利。
“另外,”齐湛补充道,“让高凛多带些机灵的人,盯紧燕军主力,尤其是宇文煜和陆驯的动向。我们要确保谢戈白这把刀,每一次挥出,都能准确地砍在我们希望它砍的地方。”
“是!犬子定不辱命!”高晟听到儿子被委以重任,精神一振。
齐湛吩咐完毕,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高晟落后半步跟上,心中的疑虑虽未完全消除,却已转化为执行命令的决心。
廊外雨歇,天色依旧阴沉,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似乎消散了些许,齐湛的背影在廊柱间挺拔而孤直。
高晟看着那背影,心中暗叹,主公年纪虽轻,却已具雄主之姿,忍常人所不能忍,谋常人所不敢谋。与谢戈白的合作是一场豪赌,但或许,这真的是在绝境中,为齐国搏杀出一线生机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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