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懒洋洋的声调中,谢重珩反应过来:“江祁必须赶在霜华战事结束、尾鬼正式增兵前,带着巫氏旁系撤离大昭。”
“他顶着难以想象的压力拖了这么久,就是在等这一天,尽最后的努力。不管巫祁澈接不接下那颗药,他都要即刻行动。”
“留给巫祁澈的时间也不多了。在他而言,他若想诈死脱身,最好的办法是先‘病’上一阵,药石罔效而‘死’,才不会太过让人怀疑。毕竟古来巫医本一家,巫氏虽以精擅巫蛊闻名,治病救命的诡秘手段却也不少。若是死得太过突然,不免多生枝节。”
“在巫靖而言,这个明面上唯一的嫡子是个不成器的,更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候冒险将他放出来。”
无论他们成功与否,巫氏府很快就要集体灭亡。若说人生是一条路,他们的尽头已经近在眼前。
巫祁澈不过是无声地向他告了别而已。今日之后也许就是死生不复得见,不管他们从前有什么样的恩怨过节,自此都一笔勾销。
昔日同窗们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似乎犹在眼前,清晰生动得仿佛昨天他们才刚刚在学宫课室外嬉笑打闹过,却早已一个一个离开了人世。曾经熟悉的名字不经意就从生命中消失,令人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心生迟暮苍凉之感。
而他们都才四十来岁,也仅只活了龙裔族人不足两成的寿数,原本正该是雄心万丈,准备大展经纶一酬壮志的年纪,人生就戛然止步。
谢重珩叹了口气,恍然惊觉自己也许确实已经老了。
心绪一时缭乱起来。世事无常,生死难料,念及自己前世的结局、未知的将来,他蓦地就很想将眼前的人实实在在抱在怀里,将那些他自己都没想明白的心绪一一道出。
跟凤曦相比,他谢重珩这一生也不过如流星焰火,转瞬即逝。趁现在他还活着,如同心魔幻象的最后一段,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无需顾忌太多,只叫少留些遗憾,哪怕能暂时挽住一分半刻的温情也好。
可那股子冲动在胸腔里几番腾起又落下,广袖笼住的指掌握住再松开,谢重珩终是若无其事地眨眨眼,敛去了所有乱念。
凤曦看了他一会,只以为他是为巫祁澈的事心有所感,慢悠悠道:“想必江祁早已替他安排得天衣无缝。于他来说,这是好事,向死而生,脱出樊笼。”
“不必太过伤感。说不定过些天,你就能去隔壁吃他的席,替他庆贺一二。届时你可得忍住了,别高兴得太明显。”
明知他是想逗自己开心,谢重珩配合地笑了笑:“既是如此,我们跟江老板也算结了善缘,不妨顺水推舟。”
他伯父这头该做的戏也算做足。此时已是嘉平八十三年的八月上旬,时局将要剧变,谢煜不能再继续昏迷下去,同时还可以吸引各方注意力,替江祁掩护一二。
心里微微一动,凤曦懒洋洋地道:“南疆巫氏一旦撤走,三方大战爆发时,整个大昭南境将毫无抵抗之力。你有没有想过设法阻止?”
他当然不是真的关心这个王朝会如何,单纯是前六世的阴影太过深刻,担心谢重珩那为了家国大义不惜一切的老毛病又犯了。毕竟徒弟至今不知,他跟江祁结过血盟,性命共享。
商人当然不能带着他一起死。但逼急了真想舍命跟他拼一把,却也麻烦不小。
谢重珩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怎么阻止?去告发吗?江祁也捏着我的把柄,若察觉我有丝毫异动,立时就要原样报复回来。这种妥妥损人不利己的事我可不做。”
“再者说,此事若现在就被昭明帝知晓,巫氏照样保不住。他这会一肚子火气正没地方撒,暂且奈何不了谢氏,还收拾不了巫氏?只怕为了炼化其气运入承天塔和他的帝王颜面,也即刻就要对他们下手。届时南疆必然举旗反叛,情况只会更糟。”
“相反,就算巫氏过段时间集体跑路,那会西大漠大概已有开战的苗头了。昭明帝迫于形势也不敢对南疆如何,或许正可以趁机遣人过去接管巫氏军。只要双方没有正式翻脸,就还有共同对外的余地。”
好么,还不算彻底没的救。凤曦终于放下心来,悠悠道:“不过,你最担忧的情形说不好就要成真了。江祁他们的计划看似天衣无缝,但南疆巫氏,未必走得了。”
谢重珩心念如电,霍然抬首,眼神凝肃:“你是说,有悔真人?”
“不错。”凤曦颔首,“推演道认为每个人在天道法则中,都有独一无二的印记和对应的星象轨迹。即使不能详细窥探,只要知晓其生辰八字,也可凭借独门秘术,多少察知一点对方当前的大致运势命理。”
“有悔真人既是此道顶尖高手,想必当年正是靠这招作为进身之阶,甚至能与天绝道中枢的结论相佐证,才最终取信于凤北宸。江祁等人瞒得过各方密探,却绝不可能瞒得过他。”
“虽说此举颇耗心力,又涉天机,没有人会随意而频繁地使用,以免遭受反噬,但巫氏旁系如此大规模的异动,根本无需他刻意推算就能发现。而他完全没有必要替他们遮掩,否则事后必然被问罪。”
六族旁系的所有子弟都曾入永安为质,在学宫修习至年届二十,方才被允准回到家族过生辰、行冠礼,彻底恢复自由。只要昭明帝首肯,想拿到他们的生辰八字简直比吃饭还容易。
何况,帝王必然严密监视着南疆巫氏,他们又该如何毫无痕迹地躲过密布的暗探?到抚星城的距离太过遥远,沿途不知设有多少关卡。纵然以江祁的智计,筹谋多年,也难免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这是第三个难点。
沉吟片刻,谢重珩却只是叹了口气,并未说什么。
凤曦漫不经心地问他:“为师倒是有点想法,但我又不想真为他们做什么,所以不保证奏效,只能蒙混一二。至于最后结果,还得看天意。你想不想帮他们一把?”
谢重珩:??这确定不是准备阴阳他?肯定是。他师尊岂会在意旁人的死活?要么就是再次给他挖坑。
他果断一摇头:“不想。他们跟我们没有半分关系,哪里就值当劳累师尊出手。人各有命,尊重他人命运是大家都该明白的道理。”
凤曦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拖腔懒调道:“但是我想。”
追根究底,上次师徒两人双双遇险的罪魁祸首是凤北宸。现在还不能放手对付他,有这个给他添堵的机会,为什么不利用起来,恶心他一把?
抬手间,天地气泽微微起伏,彷如羽毛飘落时带起的清风,极尽舒缓,天绝道中枢都难以察觉,往南疆上空汇聚而去。
半妖收了手,懒洋洋地弯弯唇角:“日后万一你还有机会遇见江祁,记得问他索要报酬,连本带利。”
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仅仅能干扰星象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强买强卖,比奸商更狠。谢重珩失笑,望了望天。
在别人的事情上,凤曦若说“不保证奏效”,那就是真的结果难料,半点不掺假。江祁和南疆巫氏只能自求多福了。
无言片刻,谢重珩才想起来哪里不对劲:“他千辛万苦才带着族人离开,大昭已经没有任何值当他牵念的人、事,这一走哪里还会回来?”
“再者说,等这边的事彻底解决,天龙大地真正能跟海外诸国正常邦交、通商,恐怕至少都得二、三十年往后。那时他应该早已成家,安定下来。若无极其特殊的缘由,又岂会再抛下妻儿或拖家带口,冒险漂洋过海?我跟他哪里还有重逢之日?”
半妖也不多解释,只拖着嗓音道:“天意尚且无常,凡事哪有绝对?”
以江祁的天资和悟性,不必真等到活过千八百年,才明白身为凡人、活在凡世却独得长生的痛苦。
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更狠,更善于权衡、舍弃。若是有朝一日他想清楚了,打定了主意,便是越过刀山火海,他也会回来设法解除血盟之术。家小又岂能阻挡他的脚步?
南疆巫氏即将集体撤走,谢重珩想起了另一件事:“照师尊看,传送阵大概要多少时间能完工?”
这桩事紧迫且重要。回到永安四年半,诸般耽误。法阵早在霜华之战前就只剩最后一小部分。他们本该早就万事俱备,只需寻个合适的机会,就能阖府转移。
哪里想到昭明帝一道圣旨下来,将谢煜遣出去,竟又去了半年。
凤曦拖着声音道:“若无意外,至少还需要三个月,得到明年。怎么了?”
谢重珩算了一下,局势日益严峻,危机近在眼前,不可避免。时间还是太过紧促。
他长叹一声:“这事恐怕还得往后压一压。当务之急,是先在往生域做好准备,盘查清点、调派部署我们手上的力量,应对即将到来的大规模动荡。”
“现下唯有尚未结束的战争才能给我们争取些时日。霜华要是能再撑得久一点就好了,但照目前的进度,彻底诛灭宫氏军也不过是三四十天的事。”
“一旦周钦所部班师的消息传出,整个天龙大地随时都会再度重燃战火,烽烟四起,陷入数万年来最大的危机。我担心届时未必会给我们留下足够的时间。”
说起两人即将面对的困局,凤曦看了他深夜才能恢复原样的剑眉杏眼片刻,迟疑一瞬,懒散道:“不必太过担心,谢掌执会竭力运筹。”
谢重珩神色未变,只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自此,二人的生活割裂成了昼夜不同的两个时空。
按往生历算,师徒离开已经整整八十年,宫长琴、宫长卿领着麾下兵马归附也已经有将近十年。该整训的早已整训完毕,经宫氏炼器术改进后的兵器战械都推广了不少。
要从头彻底清查是件不小的工程,耗时费力。谢重珩索性暂时与凤曦同住,二人夜夜都宿在一起,以神识进入往生域,盘点可用的将领、兵力、粮草、器械等。
他们离开的这些年,从前凡人口中的鬼域可谓日新月异。凤烨枯骨成型的幽影厉幽将里面发展得不错,兵精粮足,人强马壮,不枉凤曦忍着摧心剖肝的恨意留下他。
尤其令谢重珩震撼的是,果如他师尊当年所说,“无论别人的条件有多苛刻,只要不影响我的安排,他都会无条件照办”。
水牢自不必说,是每日必修的功课。厉幽一面遵照凤曦的指令和计划,殚精竭虑地治理往生域,可谓被压榨到了极致,一面却饱受感情折磨,偏偏又真心错付。
他放不下宁松羽,无数次遭当众折辱,却依旧情难自已,仿佛不知脸皮、自尊为何物。
这还不算。正事上,厉幽是往生域的实际掌控者;但除此之外,众人对他的态度尚且不如对一条野狗,谁都能肆意欺凌他,磋磨得花样百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许多手段谢重珩连想都想不到。
此人的前身终归是堂堂末代人皇,竟落到如斯境地,恐怕未见得比当初在沧泠手上好过,令人唏嘘。
谢重珩倒不是同情厉幽,毕竟他也恨不能将之挫骨扬灰。只是冷眼旁观真正被凤曦记恨的下场,他难免脊梁冒汗,庆幸自己几度触其逆鳞,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到现在,属实是师尊高抬贵手,格外开恩。
他兀自忙碌不休,凤曦却惦记着天绝道中枢身份线索的事。庆功宴后至今近三十年,无论成不成,总该有个结果了。觑着徒弟专注的时候,他召了厉幽询问。
厉幽匍匐于地,恭敬道:“藏书楼中确实寻出一些沧泠当年的手书,估摸着原本该是一整套,似乎是记载他与凤炎游历神界八荒的沿途见闻。”
“那趟远游归来,凤炎即就任人皇之位,此后一应拜会来往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很难彻底隐瞒住。若说有什么跟他相关,却又被人刻意抹去身份名姓、所有消息竟都能按得滴水不漏的洪荒生灵,只能看这里面有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但年代太过久远,且当年沧泠疯癫后应该曾大肆毁坏过,藏书楼也受了波及。册页残损颠倒,四处散落,字迹缺失断续,模糊难辨。已安排了人手在做最后的修缮,需整理完毕后才能誊抄出来,务求内容尽量与原件一致。”
凤曦也不多说,暂时也没打算告诉徒弟,只让厉幽抓紧时间。大昭局势日甚一日地紧张,他与天绝道中枢的生死决战大约也不远了,知道得越多越省事。
谢重珩忙到飞起,根本没在意这几句话的小事。点算完毕,列出清单,他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要紧锣密鼓地整理出可能面对的状况、大致思路和备战草案。
形势急迫,处置公务与族中事务之余,他挤出所有空闲时间,务求尽快做成此事。几经推敲,又与厉幽、宁松羽、宫氏兄妹及诸部将们多番商议,最终确定了几份详细的应对方案。
再三核查无误,谢重珩即刻下令,一应人等照此调派,分别驻扎在碧血、霜华、南疆三个入口。
虽说幽影对上尾鬼神侍一脉几乎等同于送死,但为防万一,他仍是在灵尘入口也留了一支部|队,作为万不得已时应急之用。
全往生域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人员流转。
大昭这头,如同师徒二人所预料,巫祁澈果然从小聚的次日开始就没去值房,只是托兵部副令巫阳带了封病休帖子。隔了一两日,八月初五,武定君重伤昏迷二十多天后,终于醒了。
这可算是自谢煜奉旨出征几个月来,谢氏府中最大的喜讯。幽影来报的时候,即使谢重珩心里比其余族人都明白,仍是下意识地精神一振,真心展颜一笑,几乎瞬间就起身冲出了门。
不管他最近有多不愿提及他伯父相关,本能反应骗不了人。
瞧着他明明还有些虚弱却风一般掠走的背影,凤曦不禁反思,是不是该让谢煜尽快康复,至少有精力先替他解了那些心结。
武定君清醒的时间不长,问了些家族内外的局势,就又昏睡过去,好在神智还很清明。医士查验后言说已无大碍,只需静养。
从谢煜房里出来,谢重珩却并不轻松,往常俊逸的眉目间又萦绕上了郁色,心神也有些恍惚。
堪堪走到澜沧院门口,谢烁叫住了他:“贤侄留步,掌执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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