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以为是方才他去之前,谢煜怕等不到他,故而命人转交,也没多想就转身接了:“有劳叔父。”看着眼前的人,他有一瞬的沉默。
这几天,整个谢氏府的氛围都比以前轻快和煦了许多,唯独副令府上压抑凝滞,天低云暗。
谢重瑾的叛变对谢烁打击巨大。他虽在任何人面前都一副无波无澜的冷静形容,但自从谢煜一行抵达,他是一天较一天肉|眼可见地憔悴。
原本英武硬朗的面容,如今脸色惨白,眼睛深陷,站在光影明昧的夜色里,活鬼也似,声音都嘶哑如瓦砾摩擦。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巫祁澈潜进来了。
谢重珩不知他父子间那晚在静室中的事,只是出于野兽般的直觉,心里陡生不安之感,略一顿,又道:“叔父近来……”
谢烁一摆手打断了他,既算是“不必客气”的意思,也是明显不想听他关切的废话,直接递给他一个匣子:“上次灵尘之战后,谢烽大将军亲自撰写整理了一套籍册。这是抄本,内中全是对战尾鬼水军的经验,尤其是对付神侍一脉的心得与想法。”
“掌执三月去霜华前交托给我,说是如果他能回来、继续胜任掌执之位,就将这个拿给你。”
略略一顿,谢烁终是说出了剩下的话:“否则,就扶助你上去,此物便另择善战之人交付。”
谢重珩一听就明白他伯父的意思,不觉怔愣住。
若是他做了掌执,也就意味着谢煜已遭不测,他在永安的牵挂少了分量极重的一部分,昭明帝自然不可能再放他出去。这份抄本于他毫无用处。反之则很可能说明,谢煜认为可以预见的将来,他大概率会再上灵尘战场。
他伯父竟从那时就推断出了后续局面,并安排妥当。如此智计,简直难以想象。
谢烁没心情陪他耗着,夜色灯影里,眉目沉沉:“掌执既已醒来,后面的事务你先管着,拿不准的就请教他。我最近要静养一阵。”
三言两语交代完毕,也不待回复,又摆摆手,径直走了。
谢重珩神识中闪过一丝异样:谢烁是能担大任之人,这等暗潮汹涌的局面下,他怎会为一己情绪就推诿逃避?但再细想,却又合情合理。
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那么严重的事,牵扯甚大,他连两个嫡子都必须瞒着。唯一知晓内情的谢重琛又在养伤,无法、恐怕也不想帮他什么。谢烁只能孤身处置善后事宜,肃清上下,还得支应府中、家族、朝堂的种种。硬撑到现在,多半已经心力交瘁。
几番思索无果,谢重珩也实在心事重重,难以分出更多的精力去关注其他。
谢煜的清醒,意味着叔侄的矛盾再无可避,很快就要正面交锋。他前半生的信念将由其构建者,他深为崇敬的人,亲手砸碎。
那只匣子则几乎像是命运的示威与嘲弄,明晃晃地警醒他,无论他付出过多少心血和代价,前世的轨迹,今生很可能终究仍是无法避过。
哪一桩都足够令心志稍弱的人崩溃,那点莫名其妙的不对劲自然就被抛到了脑后。
当晚师徒二人从往生域抽回神识,谢重珩连日疲累,眼睛都不想睁开,着实再懒得折腾回自己房间,索性仍是宿在一起。后半夜时,他正睡得熟,凤曦轻轻推醒了他:“印槐在门外求见。影二刚刚来报,谢烁那边出事了。”
这幽影惯常稳重,若无重大事情,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他。
谢重珩本能地翻身而起,霎时就想起晚间跟谢烁分开时的异样直觉。他随手薅了件外袍穿上,同时隔着门扇低声问:“可有说发生了什么?”
印槐似乎略一迟疑,才道:“听说是副令大人自己去宗祠,请了刑刀谢罪。”
“什么?!”谢重珩震惊失声,再顾不上别的,当即冲出房间,边飞掠边整衣。
谢氏法度酷厉。若有子弟叛变,视情形定罪,轻则处三刀六洞之刑或终身圈禁,重则杀之,以儆效尤,同时对其父或教养此人的亲长另行责罚。
三刀六洞,顾名思义,行刑者黑巾蒙眼,手持刑刀穿胸而过。三刀下去,前后六个大小相当的血洞才算完,少一个都不行。
胸膛是脏腑要害之所,蒙眼更是全无准头,刺向哪里、力道如何全看运气。受了此刑,跟直接处死也就差了那一丝争命的机会。
眼下外部形势严峻,谢氏府多事之秋,谢煜也才刚醒来。若是谢烁这等重要人物再出点什么岔子……谢重珩仅只是一想,都觉得一把火从心里烧穿了头颅。
副令府中仆侍并无任何混乱之象,房间里除了医士,真正伺候的人也只几个心腹。想必是主事者早已提前安排妥当,并严令保密之故。
浓烈得呛鼻的血腥味中,谢烁赤着上身,浑身浴血倚在榻上。胸膛上三道清晰的刀痕,每道长达一寸半。府医正一脸凝重地清创止血。清水一盆盆端进来,又换成血水端出去。
如此重伤,他竟一声不吭,眉头都未皱一下。即使从前常年纵横战场、受伤如吃饭的谢重珩,也打心里赞叹此人果真是条硬汉,不愧头上顶着的姓氏和武将世家的出身。
因是刚受刑回来,又救得及时,谢烁尚未昏迷,只是面无人色,奄奄一息,全赖侍者搀扶才能稳住身形。瞧见谢重珩进来,他勉强忍着痛,微弱道:“贤侄来得,正好。”
转头居然就下令:“你们,都出去,我与,继任掌执,有事要谈。”
正忙着跟阎王抢人的医士和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心腹们集体惊呆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什么事比命还要紧?眼下血都还没止住,三个透明窟窿,前后六道血瀑,封了穴位都止不住地往外淌,药粉都糊不上一点。他就是个大缸也扛不住这么漏啊!
谢烁沉下脸,常年掌权的威肃一时盖过了重伤危急的颓败之态,迫得众人不自觉地闭了嘴。见他们仍是迟疑着不肯听命,他根本懒得废话,索性挣扎着要起来。
血涌得更急,几乎是哗然而出。谢重珩大惊,一步冲过去按住他,顺手从乌金手环里取了粒九尾一族的灵药塞他嘴里,挥退了众人,只留下搀扶的侍者。
他与这位族叔往来密切,自问也算交情匪浅,于公于私都不愿看见他落到如今的地步。现下他甚至有些后悔那晚考虑得太多,哪里想到谢烁竟会用这种激烈的方式处理谢重瑾叛变一事。
在床前坐下,谢重珩亲自动手给他收拾伤处,长叹一声道:“叔父这又是何苦?”
“我伯父当初将可疑名单留给我,说若是他……回不来,就让我私下处置,正是信重叔父的为人,与此事无关,不愿闹大了牵连你和整个支脉。所以从头到尾,我都没有问过一句内情如何,你又打算怎么办。”
“我知叔父刚正坦荡,可你本无过错,又何必苛求自己到这个份上?早知如此,都不如我越俎代庖,直接插手料理了。”
谢烁气若游丝,嘴角沁血,唇色却惨白发灰:“掌执跟贤侄,固然,都是好意,大度,想要网开一面,我却,不能肆意,妄为,真就,逃避责任,毫发无损地,揭过。做错了,就要,承受后果,谁都一样。”
他竭力扯出一丝笑,殊不知比哭还难看:“放心,刀是我,自己,睁着眼,看准了捅的,有分寸,死不了。知道的人,也不多,不会公开,引发,内乱。”
对于这种明晃晃的糊弄之辞,谢重珩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又长长叹了口气。
谢氏府哪个子弟不知,宗祠的刑刀非比寻常,熔炼了损伤灵脉根基的符咒?受过如此重刑的九成以上熬不过去,纵然侥幸能救回来,修为大半废除不说,寿命都会折损许多。
这就是谢烁此前所说,待掌执醒来,他会给出该有的交代。
他固然是出于公心大局,堵住悠悠众口,以免万一消息泄露,连累本支脉被清算,但又何尝不是顾念私情,从一开始就决意要以身相替,给谢重瑾换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于公于私,谢烁都担得起一句光明磊落,仁至义尽。
此举说是以命换命都不为过,且冒了落下致命把柄的风险。将来若有心人要借此翻旧账,甚至足够将他逼迫自尽。为人父者做到这个份上,不可谓不慈良、宽容,何况父子间并无直接的血脉传承关系。
只希望谢重瑾能领会他一片苦心,切莫辜负。
“叔父可是有事想交代我去办的?”血终于大致止住,该抓紧时间让医士缝合,谢重珩不能再耽误,问道。
谢烁微弱道:“劳贤侄,替我,回禀掌执:孽子愚钝,受|奸人,诱胁,铸成大错,恳请饶恕,一命,放逐……”
他尚未说完,突见门口有个侍卫装束的人急步而入,进来就跪地叩首,声音都惊惶到变调发颤:“大人,瑾公子,出,出事了……”
那人原本是守在静室外的,谢烁呆滞一瞬后,目眦欲裂,挣扎着嘶吼:“说!”
伤处再度急遽涌血,谢重珩索性抬手封了他周身大穴,让他只能动嘴。守卫哀声道:“瑾公子,他,他自尽,已经,殁了!”
时间和空间都仿佛凝固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谢重瑾的死虽有些突然,也算情理之中,但谢重珩简直不忍去想谢烁此刻是什么心情。
为给幼子挣来这个可被宽恕、悔过的机会,他几乎倾尽全力。本是毫无悬念能成的事,然而就在他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正满心希望时,他拿命护着的儿子干净利落地自我了断了。
他付出的一切代价都遽然化为了泡影。
谢烁惨白如纸的嘴唇哆嗦着,靠意志和灵药强行撑起的那点精力正如他的希望一般,都随着那寥寥几个字一并消散殆尽,心如死灰,全无半点活人的意气。
他猝然阖上眼,像是连支撑眼皮的力气都没有,又在另外三人心惊胆战的目光中慢慢睁开,死死忍着情绪,忍得眼眶猩红,声嗓嘶哑颤抖:“那就,说:孽子瑾,自知,罪愆深重,已,以死,谢罪。”
“恳请容许,仍以,谢氏子弟,之名分,入葬祖茔……烁,至死不忘,大恩。”
魂魄都游离在躯壳之外似的木然说完,这个受了三刀穿胸都没哼过一声的硬汉终究没忍住,眼角沁出两滴泪来。
事已至此,已无法再追问谢重瑾身亡的相关细节,以判断他究竟是真的自尽,抑或是谢烁为保全整个支脉选择了舍弃他,私下默许甚至授意为之,却演了场戏给武定君府看。至少谢重珩做不出这种残忍的事。
眼见不久前还与自己从容笑谈大局的人成了这副样子,他心里百般不是滋味,当下黯然道:“叔父节哀,你已经尽力了。我现在就可以做主答应,回头替叔父转告便是。我伯父不会有异议。”
“叔父且宽心养伤,旁的勿要多思。侄儿就先告退了。”
走出副令府时,四下寂寂,晨曦未至。谢重珩驻足在谢氏府中宽阔的青石驰道旁,眉目与夜色俱沉。
谢重瑾的突然亡故以重病不治终结。虽说家族中清楚内情的屈指可数,毕竟他死得不甚光彩,能保留名分已是格外开恩,故而后事办得极其仓促、简单,次日天没亮就从侧门悄然抬出去落了葬。
谢烁自请刑刀、身受重伤的一应消息则按得滴水不漏,仅有他的三两心腹及谢煜叔侄、谢重琛知晓这个秘密,对外则称病闭关静养。他负责的相关家族事务暂由其庶长子出面,小事代为参与、处置,大事再转达给他。
一场无形的风波算是平稳告一段落,谢重珩只需坐等巫氏的消息,着手自己的布置。只是谢氏府两个最为重要的主事尊长都卧床不起,不免让人满心阴翳。
时日悠悠,光影流转。果如师徒二人所料,水月楼小聚后不久,南疆迅速传出风声:
西大漠人这两年在倾魂境极尽所能地掠夺资源,休养备战完毕,已准备伺机攻伐,再度进入大昭,取道此处直扑中心三境。巫氏旁系被迫调兵遣将,打算与之对战。不知哪里走漏了确凿消息,言说巫氏军满打满算仅只剩下十万兵力,不啻是雪上加霜。
这传言突然且来势汹汹,传得比当初对宫氏勾结叛军的指责更快了数倍。
傻子都知道,这点人马无论如何不可能是西大漠天狼联军的对手。何况边界地带的人尤为熟悉他们的残暴和战斗力,亲眼见过他们比大昭人的腰还粗的手臂。
南疆一时人心惶惶,混如乱麻。
谢重瑾:听说我领盒饭了?
谢烁:老子想捞你一把,哪里晓得你个兔崽子搞辣么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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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3章 三刀六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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