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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4章 动作不断

恐慌自边界区域飞快蔓延,如狂风卷过,刮遍了整个南疆。不过寥寥时日,竟连永安的贩夫走卒都知道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不跑更待何时?消息最灵通、脑子最活络的地方名流、门阀富户们当机立断,迅速收拾细软,带着家小先跑为敬。有了第一个,紧接着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世代镇守于此的巫氏旁系已根本压不住场子。及至八月中旬,南疆已是天上飞船蔽空,地上车马奔腾,河里船舶竞发。多少有点门路的,都争先恐后地撤往中心三境、万藏等安全地带。

各路探子们轮番将探到的情况传回永安。能站在大昭上层的世家至少都有数万年的传承,哪个主事者都不是愚钝之辈,都知道西大漠人一旦宣战意味着什么,王都也暗流涌动。

昭明帝更是绝非庸主。此番变故,让他立刻察觉到了后面隐藏的巨大危机。

尾鬼野心之大、贪婪之重、行事之狠,已经明目张胆地摆到了台面上。这多少有些超出他的预料。恨怒之余,又觉得似乎也算正常。

所有人都在盯着这场震荡,无人注意到永安城东南的福顺客栈,干了许多年的胖掌柜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断魂楼负责监察巫氏的密探日日都有消息回来。副都统进入文德殿禀事时,伏渊一身红衣隐去身形,正百无聊赖地窝在榻上,胡乱摆弄矮几上那局示意天下争雄之势的残棋。

天杀的凤北宸!自从听闻十几万大军折在逐日惊神阵中的消息至今,将近一个月了,极少允准他离开那间地下监牢不说,为免听到更多难听的讥讽……不,逆耳忠言,甚至封了他的口。

有话说不得,啧,真他|娘的憋屈。要疯的节奏。

“巫氏旁系确有不少子弟领了军令,奉命调走了绝大部分巫氏军,奔赴临近西大漠的边界驻扎。其余人等都留在家族故地,筹措物资。”

副都统跪伏于地,平板而恭敬地禀道:“据奴才所知,南疆境内确实只留了少部分兵力,运送军需保障供给,内部力量前所未有地空虚,才会连治下名流争相逃跑都根本拦不住。”

“为防有诈,奴才遣了人昼夜监察其家族故地。但核心区域防御森严,莫说外人,除了他们族中最重要的那几个支脉,其余子弟也不得擅入。南疆又常年雾瘴,这个时节尤盛,已连续半个月云翳蔽空,镇日朦胧不清。”

“奴才的人……”他胆战心惊,按在地上的手心都沁着冷汗,却不敢有分毫隐瞒,“实在无法潜进去,只能从外围约略窥见,内中人影幢幢,时有车驾出入,大致活动人数、范围、轨迹等跟以往没有区别。”

昭明帝站在多宝架前,掌中把玩着宁松羽腓骨所制的玉骨琼枝毫,一言不发地听着,神色莫测。

大国师前几日求见,亲自提醒过他,南疆诸星象雾霭沉沉,微茫不明。但连这推演道的顶尖高手甚至伏渊都无法判断,究竟是因为当地天候连续阴晦,还是受了外力干扰恐有古怪,只能让他格外注意。

能扰乱星轨天象的仅有凤不归和伏渊。谢氏跟巫氏一向不对付,尤其前不久巫氏还当朝参过谢氏,照说凤不归不可能出手帮助他们。南疆通往各境的重重关卡也没发现巫氏子弟的踪迹,难道真是天气所致?

连续传回的消息尽皆正常,据种种迹象判断,巫氏旁系不像是要逃走的样子。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密谋?

伏渊停了手,瞥一眼主子。

他才不信有这么多巧合的事,还正好都凑到了一起。接连搞出这些小动作,巫氏多半是要跑路。凤北宸未必就想不到这点,不过么,纵然他们想浑水摸鱼趁机逃出去,也绝非易事。

除了去往生域和西大漠送死,他们唯一能走的方向就是从东部出海。然而莫说他们能不能躲过无数暗探的严密监视,悄然离开南疆,混过层层关卡顺利抵达港口,现在的星峡海上恐怕已是尾鬼浪客的天下。

无论谁贸然前往,同样容易死路一条。除非他们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筹谋。

至于南疆现在那点人马,比之没有兵权的万藏顾氏仅仅多两三万,翻不了天,甚至不需要怎么防备。但若是他们成功跑路,局势就更有意思了。

伏渊幸灾乐祸起来,眼睛都为之一亮,多少起了点兴致。

副都统看不见他,更不知他的心思,继续道:“巫氏府由奴才亲自盯着。继任掌执巫祁澈仍然告假在家养病,似已病重卧床,无法起身。”

“另外,他们最近在筹办阖府家宴,据说就定在明日晚间,将永安学宫的所有旁系小辈一并召起来聚一聚。其余暂未发现别的动向。”

禀报完毕,昭明帝仍是一言不发,只将掌中笔毫挂回那架琉璃种绿翡翠**同风笔挂。

他伸出指尖,顺次划过。两支细长伶仃离体多年的人骨互相碰撞,撞出特有的沉闷空洞的叮咚声,阴森又悦耳,诡异地和谐。

这等节骨眼上大张旗鼓地办如此隆重的家宴,本就多疑的昭明帝不是没有过诸多猜测。但对永安的六族嫡系而言,这是平常事,一年总有那么几次,不足为奇。

片刻,帝王才冷森森道:“继续盯着,严令各个关卡加强戒备,对一应来往人众务必严加盘查,宁可错杀也不得放过。若有失职,以勾结反叛之罪论处。”

巫氏已经不值当昭明帝上心。只要确保他们没有逃走,将来能任他处置,洗刷他被世家压抑半生的耻辱,再将其气运炼化入承天塔,为大昭王朝的万世基业和他的不死神药做最后的贡献就行。

殿内重归寂静。伏渊一肚子的话却口不能言,简直忍不了。残局已然乱得一塌糊涂他也不解气,索性将棋子当成凤北宸的脑袋抑或是魂魄,在指尖捻得粉碎。

他尚未现身,若还有人在此,就会看见黑白子很有节奏地一粒粒陆续从棋罐中飞出,悬空顿住,“咯啦”、“咯啦”化为齑粉,诡谲至极。

昭明帝面目越发阴鸷,不疾不徐行至窗前软榻处,抬手就精准折断了他两根指骨:“你又在这里发什么癫?”

十指连心,剧痛让那只手本能地颤抖着,伏渊脸颊脖颈上流转的淡金符文都快了许多。他眼中仍满是戏谑,但这把似乎终于老实了,即使言辞禁制已解,也只是无声地笑起来,拂袖将残局还原。

相较于从前代表世家的黑子、帝王的白子和尾鬼的赤海晶珠三方,十九道纵横间更多了西大漠和冰帐汗国两支劲敌。昭明帝对着棋盘,再次梳理了一遍如何破解困局,自己的对策有没有疏漏之处。

最稳妥的选择是跟谢氏合作,共御外敌,方能相对多几分渡过这场国难的机会。但他身为一朝帝王,被谢煜当猴耍了那么多年,一半兵力都毁在其手上而不自知,将谢氏阖族都挫骨扬灰也消不去他心头之恨。

他非但要利用谢氏,更绝不能容忍他们继续活着。

伏渊哪里不知他的打算,当下妖异一笑,悠悠点明:“我猜你是想,现下的情形并不算恶劣到无法掌控的地步。”

“冰帐汗国不足为虑,只要将之局限在霜华范围内即可。左右今年也不可能驻军其中,就当暂时借他们一用。来年冰消雪融,再一举击退入侵之敌,收复失地。”

“南线比较棘手,可让巫氏和护境结界顶着,先由他们跟岱钧的天狼联军拼个你死我活。只是必然要派出一支军|队过去参战,确保阻敌于南疆之外。”

“东线两境则全部推给谢氏。不管会不会遭你的背后一刀,他们都必须接着,不愁耗不死他们。”

“如此一来,危机即可解除。届时霜华真正归于治下,巫氏、谢氏被耗竭,南疆和灵尘都能一锅端了,可谓毕其功于一役。”

天绝道中枢头摇尾巴晃地“啧”了声:“这个计划简直完美。坐收如此巨大的渔利,虽说风险不小,倒也值当。”

从这个灵奴口中说出近似于赞赏的言论可是稀罕。昭明帝冷硬如刀刻的嘴唇沉沉动了动:“原来你也不是不会说人话。”

他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却听伏渊继续道:“但经了谢煜的事,又想想你那谢公子这些年未知的行踪和往生域,再加上凤不归,你就没心生不安,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又出了岔子落了圈套么唔唔……”

瞧着凤北宸几欲当场生吃了他的表情,伏渊就知自己又说中了对方的心事,登时眉飞色舞,乐不可支。即使再次被禁了言辞掐着脖子拖进地下牢笼,仍是一路笑得花枝乱颤。

大家各自都打着小九九,算盘珠子都蹦对方脸上去了,都自以为技高一筹能瞒天过海,可谁也说不好结果究竟如何不是?这样岂非才更带劲?

各怀鬼胎的等待中,转眼已至次日中午。

因着巫氏府的阖府家宴,镶着金蛇腾云家徽的车驾首尾相接,连同护卫、仆婢一起,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出门,去永安学宫接了上百旁系小辈,又更加热闹地返回。六府仅剩其三的安定街都一时喧嚣起来,比昔日多了几分人气。

今日无事,未时就散了值。谢重珩信马由缰,也不催促,混在他们中间慢慢晃悠到了谢氏府。

旁系原就不如嫡系的规矩严苛,学宫的小辈们又都未及弱冠,有的甚至只有几岁,正是灵动烂漫时。难得有机会放下仪礼的诸般约束,车中隐隐传出些脆生生的嬉笑声,不时有人撩起车帘好奇地打量,露出一张张稚嫩的面容、一双双乌溜溜灵气四溢的眼睛。

虽瞧不见他们如何松快地玩闹,但即使只在车帘间隙偶然一瞥,孩童、少年们特有的蓬勃活力依然扑面而来。纵是迟暮老人身处其中,也会深受感染,瞬间错觉自己年轻了不少。

前往安邦东坊的巫氏府都要路经谢氏府外。谢重珩将马交给门房,自己在角门里安静地站了半晌,看着一辆辆车驾从眼前行过,心里百般滋味错杂难明,最终都搅成一团令人咽不下、吐不出的郁气,梗在胸腔里。

那些青葱小树般的孩子们洗沐焚香,锦衫华袍,满心欢喜地去赴这场盛宴。可他们知不知道前方等着他们的是什么?又知不知道,他们已经成为被亲人、族人抛舍的弃子?知道的人却只能三缄其口,连一丝异样都不能表露出来。

外间的动静瞒不过凤曦,自然,也包括徒弟眼瞳深处的沉郁。七世相伴,他明白他的物伤其类,怜悯仁慈。

作为一个纵横战场百余年,见惯了生死无常、尸骨如山,杀伐之气已浸透骨髓的人,谢重珩本不该如此多愁易感。但其实,越是经历过命如草芥,越是明白活着的可贵与难得。何况是眼睁睁看着多达上百的孩子从他的面前奔赴地狱。

两人隔着院中一方烟青玉桌沉默对坐,饮尽了一壶茶,凤曦才漫不经心道:“他们准备动手了?”

谢重珩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长气:“严格来说,旁系前些天应该就行动了。嫡系这一场,不过是确认他们已顺利离开南疆,最后收尾。最迟明天昭明帝就会发现异常,无论旁系能不能抵达抚星港,届时巫氏府都会与其决一死战。”

这段时间,巫氏子弟没有任何异常。即使是今日在值房,副令巫阳也一切如故,散值时见了他,还如同往常一般互道“再会”,看样子根本不知道巫靖那些计划。

巫阳既是巫靖的亲兄弟,又是其左膀右臂,关系极其亲近。巫氏掌执行事之深沉缜密,滴水不漏,可见一斑。

唇齿间品着茶水清冽苦涩的味道,谢重珩忽然笑了笑:“原来那晚真是我最后一次见巫祁澈,只是,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原因和方式。”

等了这些天,却一直没等到传出这位昔日同窗的死讯。联系到从前种种,直到今日,他终于确信,巫祁澈放弃了江祁拼尽全力,苦苦为他争来的唯一活命的机会,从容赴死。

他未必是舍不下血脉亲情,才想要留在永安巫氏府,与至亲共存亡。也许是骨子里的骄傲和对江祁的恨与鄙弃,让他不屑于受其恩惠,苟且偷生。更也许,单纯就是早已不想活了而已。

说起来也是天意弄人。巫祁澈从前树敌颇多,但跟他最不对付的,非谢重珩莫属。两人不仅有家族多年积攒的恩怨,更有自身性情不合的矛盾,是听见对方喘气都厌恶的程度。

然而谁能想到,临到终了,却是这个曾经的死对头送他走完了人生最后一段自由路。

师徒相对枯坐,都想起当年谢重珩离开永安前一天,尚且年少的巫祁澈如何口出狂言。

那时前桌几人围在一起,谈论自己长大了想做什么。巫祁澈一向自大浮躁,想要带兵收服大昭周围作乱的所有敌国,甚至将他们都变成天龙大地的一部分,就差没直说一统龙渊时空。

“对岸尾鬼国不过蕞尔小邦,一堆碎石烂土在星峡海上堆起来的地方……若是换我掌兵,早就率部荡平其国土,将他们国主那鬼头擒来献与帝君了。”

狂妄嚣张的话音犹在耳畔,人事已非。他们也早已无声地诀别过,此生不见。

凤曦转动着茶盏,碧色狐狸眼却瞧着对面一脸平静的青年,默然片刻,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遥遥望向了东方。

金乌西坠,赤霞满空,绚烂辉煌至末,终冷为沉沉夜色之烬。但世间事大抵物极必反,循环往复,晦暗中却从容升起了一面皓月。虽已过月半,略有残缺,亦有清辉流光浩然天地,映照古今轮转、八方四海。

月色中的抚星港杳无人烟,空旷孤寂,唯闻风啸浪打之声。港口十余艘大型船舶一字排开,吃水颇深,显然载了不少人、物。船上不见灯火,黑沉如巨大的怪兽,安静泊在港湾中。

尾鬼跟大昭正在开战,难得有双方暂缓攻势的时候。这种情况下还有能力、有胆量安排船只出海的,全大昭都找不出三五个。东家便是其中之一。

总领航师敬佩之余,心里也不免有些打鼓。

时间越来越紧迫。他默默掐算了一下天时气候和尾鬼舰船情况,焦虑越发强烈,欲要提醒,又不想自己去触东家的霉头。

一众人等两日前就已整装待发,准备远赴万里之外的天衍国。东家在抚星城经营多年,显然就是为了这一天,却迟迟没有传下命令,像是仍在等什么。

但于他们而言,多延误一刻,活命的机会就少一分。不是每个人在关系身家性命的大事上都能从容以对,昨日终于有人等得不耐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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