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宽阔的驰道北行,穿过一架白玉拱桥,就到了谢氏府最北端的宗祠。高阔的大门两侧分别矗立着一座人高的石台,其上各踞一只大型狰兽。
那恶狰通体以特殊处理过的纯金铸为实心塑像,按需镶以各色宝石。其色赤,形如豹,锐角生于额间,五尾悬于身后,獠牙锋利,昂首望月而啸,栩栩如生。一眼望去,几欲扑跃而来。
这是永安谢氏荣耀和传承的表记,可在世家凋零、江山飘摇的现下看来,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悲壮孤勇之意。再往里进,便是宗祠的主体,幽远深广、庄严肃穆的奉先殿。前殿常年香火缭绕,密密层层供奉着谢氏先祖牌位,其中就有谢焕夫妻二人。
谢重珩来时,谢煜正立在香案前。面前的香柱已燃出一段惨白香灰,悬而未坠。
他本就已衰朽,此番几乎要了他性命的重伤虽已无大碍,却不啻于雪上加霜,似乎更苍老了几十岁。不过才九月上旬,秋凉时节,常人即使畏寒,也至多是秋装配厚缎大氅,他却裹上了隆冬才用的火貂披风。
那把背影枯瘦如骨,似已承不住一身衣袍,即使竭力挺直腰背仍有些佝偻,风中残烛一般。香烟流转间,虚幻得竟仿佛随时都会随烟飞升而去。
谢重珩凝目驻足,看了一小会。
他离开永安前,不足百岁的谢煜尚且年轻俊美,精实强悍,一如他现在的形貌。如今不过区区二十几年过去,本该正值鼎盛年华的男人竟已孱弱至此。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让手段与智计高明到连灭三大世家、功盖历朝先帝,残暴到活抽重臣之骨为笔的昭明帝都寝食难安。这段时日凤北宸回过味来,想起从前的桩桩件件,恐怕噩梦中都是他。
竭力压下万般滋味,谢重珩方才举步入殿,抬手躬身一礼:“侄儿见过伯父。”
略微一顿,他又温声道:“宗祠不设取暖法阵,阴冷寒凉,伯父身子尚未大好,不宜在此久留。不如我先陪你回去,伯父有什么训示,再同侄儿慢慢道来。”
“阿珩。”谢煜回首,示意他也去上柱香,声嗓虚弱无力,“无妨。”
他拢了拢披风,待青年退回他侧后,才转而仰视着香案后面层叠错落的牌位:“这里的屏蔽阻隔法阵与我澜沧院书房的别无二致。想问什么,就问罢。”
谢重珩的确有话想要当面问他。这些事情他甚至都不想让凤曦知道,来之前特意让他师尊暂时断了那点神识的联系。
默然片刻,他微笑从命:“侄儿旧年在外时,住所附近有户蚕农,采桑养蚕,抽丝鬻卖为生。”
“我很是好奇,那蚕丝都结成了茧,看上去一团混乱,怎就能顺利抽出整根丝线。老婆婆告诉我,只需去掉外层乱丝,抓住真正的线头,剩下的不过顺理成章。此所谓抽丝剥茧。”
“想是阿珩已经找出那个线头了。”谢煜没看他,淡淡道。
谢重珩道:“侄儿惭愧,并没有真正发现什么。大概也就是此次攻伐霜华,伯父非但布局精妙,更不惜自身性命,让我突然想得有点多而已。”
“伯父有如此手段,明知昭明帝大权独揽的野心和六族必败的结局,明知我的所谓噩梦其实很可能是前世的真实过往,意味着谢氏已经面临生死关头,又岂会甘心束手待毙?”
“大昭这些年的风起云涌,前三家先后败亡,飞星原之战,倾魂之战,恐怕都少不了伯父的推波助澜。或者再想得深远些,灵尘的事恐怕也不那么简单。”
他神色平静,声嗓温和,不起半分波澜,更没有丝毫情绪和立场,仿佛不过是在跟尊长闲聊一些无关之事而已。
谢煜眉目不动,虽没承认,却也没否认,已然丘壑起伏的枯败面容仿佛浮出一点笑:“哦?说下去。”
“我一向以为,一件大事如果不是天意的万般巧合,必然经过深思熟虑,周密谋划。要想知道是谁所为,只需综合看动机、能力和真正的得利者,就能判断个大概。”谢重珩从善如流。
“其实如今再看,平西大军惨败,谢氏才是受益最大的一方。报我兄长之仇是其一,第二点当然是因为我。”
“当时叛军内部矛盾即将大规模爆发,白景年无法控制局势时,必然要开启护境结界。届时我也将被锁闭其中,就算有我师尊护着也极其危险。可我的任务尚未完成,无论如何不能死,唯有让平西大军退回中心三境作战才最安全。”
“如果确实是伯父的安排,只能说明,你很可能从来就没想如昭明帝的意,在倾魂境内开战,而是必须要让战线在中心三境边缘城池。所以你一定要设法,抢在叛军乱起来之前动手,打双方一个措手不及。”
顿了顿,谢重珩继续:“再者,昭明帝必然会动手脚,准备对付下一家的把柄。当时巫氏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剩下的不是宫氏就是谢氏。若是宫氏被推到前面,谢氏自然也就可以至少再多得一年的缓冲时间。”
“虽说巫罗之死已经表明了帝王的后续安排,但他既想要栽赃宫氏,拿到下手的由头,又舍不得对自己下狠手,毕竟他的兵力这几年也耗去不少。伯父也就不妨帮他一次,利用此事再添一把火,将原本不痛不痒的罪名直接推到最大。”
“此举非但可以顺势削弱昭明帝的力量,还能直接送给今上一个现成的绝佳借口,确保他下一步必然先对付霜华,而不是联合霜华攻伐灵尘之后,再拿贝叶城之事作筏子诛杀宫氏。”
宫氏被当朝问责时,唯有武定君态度强硬,替他们分说一二。可谁又知道,原是他一手将罪名引到了宫氏头上?
这三点任何占了一条,他都足够有动手的理由。所以平西大军必须败。
香烟流转间,谢煜只是不言不动地听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谢重珩悠悠继续道:“若真要说线头,侄儿倒是知道一点不算证据的巧合。”
“我前段时间查过,倾魂之战时,巫罗刚死,府中恰好就少了几名死士,就连影二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去执行什么任务了。不过短短十来天后,贝叶城就宣告失守。”
“战时的关隘防守何其严密,这区区几人固然不可能靠近了做什么,更不可能混进去。但如果有人早在揣摩出昭明帝有可能要诛灭白氏时,提前在贝叶城这种重点城关中安插人手,却不算太难。”
谢煜虽常年身在永安,无法离开,但以他的眼光不难看出,一旦开战,倾魂两头与霜华、南疆交界处的边缘地带,是可以直接影响胜负的关键位置。凭他的手段要做到这些,更是易如反掌。
届时只需看准时机,派遣死士发出信号暗示动手,即可破坏关防,引叛军入城。
世家之中,唯有掌执、家主及其继任者有权调动死士,哪怕在谢氏嫡系中举足轻重如谢烁也没资格。谢重珩并未点明,意思却已经很清楚。
“窥透人心,借势而为。不过轻飘飘一点小小布置,顶天了数十人手,就拨动了拢共百万人参战的整场战争,而不留丝毫痕迹。”他略微笑了笑。
“如此手段,令人叹为观止。可惜侄儿愚钝,凡此种种都仅是推测,纵然再怎么合情合理,却也无有任何凭据。”
“只是此举与白景年的所作所为几可相提并论。侄儿自幼受伯父亲自教导,国重于家,私心里实在不知该如何评判。”
这话等同于直接说谢煜通敌卖国。作为晚辈,此等言辞已经悖逆到有如犯上作乱。但谢重珩不能不问个明白。
家国大义、舍身纾难和不择手段、全一己私心,是折磨了他一个多月的问题。前者是谢煜自小教给他的,是他坚守了半生的信条。然而教导他的人所身体力行的,却很可能是后者。
谢煜不仅是他的至亲尊长,某种程度上更是他人生理念的象征。信仰的崩塌,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支柱。
形容衰朽的老人却只是纹丝不动地盯着层层牌位,淡淡道:“这种事本就很难说清楚究竟是人为还是巧合。须知天意从来无定数,等闲平地起波澜①。任你机关算尽,终究还需归结于上天。”
“但在我看来,纵然是人为,也并无太多可指摘处。你应该知道,即使贝叶城不出事,开启护境结界、倾魂沦陷也是必然结局,除非昭明帝动用天绝道。且不说他舍不舍得,单说无论哪一种情况,非止损失的那一二十万,整个平西大军近四十万人都将葬身其中。”
“若是举家一拼能有所助益也就罢了。否则,就算再有多少人甘心以死报国,都不过枉送性命。若如此,为何还要做无谓的牺牲?既已无力回天,自是要竭力先求个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以退为进,方能图谋将来。”
谢重珩不置可否,默然须臾,道:“那我兄长呢?”
“恕侄儿忤逆。伯父几句命令,调动区区百十人,就能逼得昭明帝放下天绝道、自毁飞星原的兵马,就能废了平西大军、更改防线位置,就能将计就计、借宫氏的刀杀自己的敌。”
“凭一己之力生生诛灭昭明帝五十来万兵力,伯父有这等心智和手段,我有时都忍不住怀疑,”
他脸颊绷出点咬牙的痕迹,深深吸了口气,终是一字一字嘶哑道,“当初是真的救不了兄长,还是为着家族和大局,不救更有利?如果一早知道凤北宸要找的是我,你又当如何?”
这番堪称狠毒的诛心之论由亲侄子口中说出,字字入耳,谢煜身形微微一晃,拢着披风的手蓦地收紧。枯瘦如枝的指节微微颤抖,仿佛随时都将折断似的,过了会才慢慢松开。
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半生的希望,他血脉的延续,他亲手教养而成、优秀到令大多数俊彦都妒忌的存在。数十年父子情分,他怎会不想救!
可谢煜不能不顾大局。要竭力在家族和私心中寻求平衡,就得等一个天时地利人和俱全的机会。
营救的机会只有一次,成则家人再聚,败则谢重珣亡,还得拿阖族冒险。无论成功与否,都绝不可能再有下次。所以他们都必须忍下一切去等,将形势创造、引导到对他们有利,而他有足够优势跟昭明帝摊牌的时候,务求一击必中。
即使如此,谢煜也没有发怒,只是气息沉重凌乱,眼底隐有血色:“阿珣之劫,是我不够谨慎、实力不济之故,没能护住他,罪在我身。他是个好孩子,清楚局势和家族的困境,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如果要在我与阿珣之间选,我宁愿我自己死。但如果要在你和他之间选,我只能选你。”
“阿珣是我骨中的骨,血中的血,这些年,我,我从未放弃过救他。”
谢重珣出事四年多,除了刚刚从侄子口中得知真相时短暂的失态,谢煜几乎从未在任何地方、任何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情绪,冷静、冷酷到了极致。这是他第一次向人剖露身为父亲的痛与愧。
但也仅此寥寥数语,甚至都没有稍稍激烈点的语气。若非至为亲近、了解他的人,未必能听出他这一千多个日夜的煎熬。
奉先殿里倏而安静下来。一派死寂中,呼吸可闻,似乎能听见香柱点点焚过的声音。
闭了闭眼,谢重珩再度抬手躬身:“侄儿无礼失言,请伯父责罚。”
谢煜那双已然苍老的眼珠子动了动,却并不看他:“阿珩,我不会怪你。你不过是突然发现,我言行相诡,当年教给你的和自己所作所为截然相反,难以接受罢了。”
“可你不知道,非黑即白和所谓的君子之道,都不过是愚弄治下生民的论调,方便约束控制。举凡高门贵胄,尤其六族这种凌驾于诸世家之上者,都绝不可能仅仅以这些东西去训导子弟,而是黑白相融。”
方才刹那的一丝情绪外露后,谢煜仿佛又成了那个无懈可击的谢氏掌执、武定君。他缓声低语,一点点砸碎谢重珩对他残存的崇敬和期盼,一如多年前谆谆教导年幼的侄子何谓道德仁义时。
“持身守节、明心正性既是立身处世的支柱,又是给旁人看的画皮,需自小培养。虽不可或缺,却终究只占一小部分。然而此后所学,却全是权略心术、阴诡阳谋,用以填塞于支柱与画皮之间。”
“只讲品行道义,易遭他人算计,家破人亡。一味玩|弄诡术,终将丧尽天良,祸国殃民。如何在其中求个平衡,兼顾义与利,以端方刚直的面目游走于正邪之间,这才是需要修习的重中之重。若你当年没有那场事,这些我都会慢慢教给你。”
“群狼环伺,物竞天择,如何去做那高风亮节的君子?你病得太早,只学到了前者,便将之奉为一生圭臬,却来不及接触其余,一时想不通实属正常。”
一番长话说完,谢煜低咳起来。谢重珩下意识地就想像往常般过去照顾他,却不知该怎么伸手。
他也不是真就不懂这些道理,很多时候,哪怕是他自己也跟正直沾不上边。只是当这个人换成他自小敬仰的伯父,就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了。
谢煜对他的冷淡不甚在意,咳了一会才继续道:“有什么话,不妨都敞开来一并说清楚了,不用闷在心里,也不用顾忌什么。这点度量我自问还有。”
“但走出这道门,你我都要忘记说过的所有,只当今日从未来过此处。”
①、唐·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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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宗祠辩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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