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伯父海涵。”谢重珩从了他的指教,反问,“那灵尘呢?我与我师尊前来永安的路上曾途径灵尘,一路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有个叫海牙村的小渔村。谢氏军似乎捉襟见肘,已经管不到那里。村中非但十室九空,男人们为了活命,甚至不惜将自己的妻女亲自送到浪客手上。全村所有女子几乎都是被糟|践致死。”
“灵尘中南区有座海滨小城,名为火云,据说先父当年曾镇守于兹。辖下成千上万的百姓都不堪尾鬼侵扰之苦,能逃的早就都逃了。方圆数百里,也不过拼凑出二三百号人的民团。”
“我在那里见过一位旁系族叔,讳烟,从前也在先父麾下效命。自烟叔赴任后长达两年余,无有一兵一卒、一粟一米相援。城中守军大多战死,物资耗竭,至以同袍尸体、断肢为生。直到最后食无可食,仅剩的二十余人竟甘愿身受死傀咒术,断绝轮回化为活死人,也要誓守城池。”
被吃剩的堆垒的将士骨骸,残缺的骷髅般的兵士,只能算半个人的将军……历历在目。忆及当日所见,即使时隔多年,谢重珩声嗓仍是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颤动。
他自认也是个军|人,对他们的遭遇感同身受,终究闭眼缓了缓,才能维持着镇静继续:“尾鬼这一轮入侵,谢氏旁系与之对战近十年,如同海牙村一般饱受浪客侵扰屠戮的地方比比皆是,烟叔诸将士的惨烈更是绝非作伪。”
“我们都曾亲见他们早就已经艰难得像是快要撑不下去,为什么却能坚持到现在?且在增加了碧血南区的负担后,至今又是几年,对本境和主战场好像也并没有多大影响?”
“昭明帝跟尾鬼勾结,一个对付宫氏,一个向灵尘增兵拖住谢氏。如此紧张的局势,但为什么从头到尾,我都没觉得伯父有任何惊忧焦灼之意?”
“伯父有总揽阖族之权,算无遗策之智,所以侄儿最近一直在想,究竟是伯父无论什么情况都能游刃有余,泰然自若?还是说,”
微一停顿,谢重珩慢慢道:“有没有可能,灵尘的难处都是做给昭明帝看的?一则为了让他放松警惕,暂时不会认为谢氏对他有太大的威胁,二则,以抗击尾鬼之名,挟海自重?”
二十多年前,他在永安学宫的最后一天,少年巫祁澈言辞刻薄:“你们灵尘谢氏镇守王朝东部疆域那么多年,对岸尾鬼国不过蕞尔小邦,一堆碎石烂土在星峡海上堆起来的地方,数次踏浪而来,犯我边境,你们竟束手无策?”
他的本意不过是讥嘲谢氏无能。但若要理解成谢氏为着一己私心,才任由尾鬼作乱,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作为武将世家,与尾鬼打了不知多少万年的一境霸主,自然无比熟悉敌我情况,清楚怎样才能将战局控制在看起来似乎极其艰难,实则尚有余力的程度。
帝王暗探遍布天下,能探到外围的种种表象不足为奇。但灵尘谢氏真正的家族故地,祖宅一带区域,却必然防护严密。除了旁系的重要支脉,无人能轻易进入。涉及到核心的许多东西,昭明帝更是根本无从得知。
闻听故地生民、旁系族人的惨象,谢煜神色仍是平静,无所变化。
他将目光从密密匝匝的牌位上移开,转而看了侄子片刻,轻描淡写:“阿珩,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当知很多时候,跟硬拼死战相比,诱敌示弱之计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果。”
“既然是计,就必定要抛出分量足够的饵。如同谢烟这样被遣到非重点城关的子弟,本就不过是族中弃子,用来做饵再合适不过。至于那些百姓,自是同样的缘由。”
“居上位者,切忌优柔寡断,心慈手软。大局在前,不看无辜与否,不看手段如何,只讲利弊权衡、取舍得失。无论千人万人,当弃则弃,断没有只计较少数人的死活正义,反置绝大多数人于不顾的道理。否则,只会全盘崩坏,最后什么都保不住。”
这论调实在跟墨漆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伯父跟师尊若能谈及这些,说不定真会相逢恨晚。谢重珩觉得自己应该笑,口中却彷如塞着一块黄连,苦得几乎张不开嘴。
默然许久,他才哑声道:“谢氏祖训,国重于家。当年是伯父亲自握着侄儿的手,一笔一画教会我这四个字如何书写,如何解读,更教导我,护卫疆域百姓是谢氏子弟与生俱来的职责所在。”
“这些年来,我每每念及前世,心中再如何怨怼王朝和昭明帝,再如何出生入死,也始终不敢稍忘。可到头来,伯父却终究为了谢氏一家,竟也不惜放任尾鬼侵扰疆界,将整个灵尘无数军民长久拖在战争中。”
被自己的晚辈如此当面责难,谢煜全然没有丝毫怒意,甚至看不出半分情绪:“谢氏不能有事。于公于私,我都必须走这一步。”
“且不说人都有私心,我为家族筹谋本就无可厚非。何况在其位谋其事,很多时候不是单凭一腔热血,而必须思虑周全。”
“倾魂之战后,巫氏仅剩不到二十万人马,还要防范西大漠人,都被昭明帝强行抽调了七万,长途跋涉去攻打霜华。他更不会允许灵尘四五十万兵力空闲在旁边养精蓄锐。”
“细水方能长流。我若不行这招保存力量,恐怕早在他诛灭宁、白两家的时候,就旨令谢氏大量出兵,将灵尘拖耗殆尽了。”
“我不是对被舍弃者全然无动于衷,只是人一旦失于冷静,就容易为情绪得失牵累,做出错误的判断。阖族支脉众多,心思各异,如果我这个总揽全局的人都静不下心来筹谋,整个谢氏乃至灵尘又该何去何从?”
老人的眼神再度落在他身上,明明枯寂如死,却总让人想起闪着森冷寒光的锐利刀锋。
“你困囿于自己所坚守的信念仁善,故而对我有意见。但若能从个人道义中跳出来,你应该不难看出,护住谢氏,就是护住大昭整个东部的疆域。”
“想来你不曾亲眼见过尾鬼神侍之能,天下更无人知晓五大神侍合力之威。昭明帝为一己私心,连尾鬼都敢勾结,难道你还指望他将来能如同谢氏、宁氏一般,誓死守土?”
“更有甚者,你也说过,前世为诛杀谢氏,昭明帝竟以战胜的优势与尾鬼议和。谢氏被灭后的灵尘是什么结局,更可以想见。到了顶不住的时候,谁敢赌他会不会直接将灵尘、碧血二境都拱手相让?”
“我既做了掌执,就绝不能任由此事发生,务要竭尽全力,不惜代价,哪怕身后青史之上恶名昭昭也无妨。否则,实在愧对列祖列宗洒在星峡海的热血。”
谢重珩一时说不出话来。平心而论,他伯父的话并没有错。他也忽然明白了,谢煜为什么不回澜沧院书房,也不去半山院,而要在宗祠跟他谈这些。
历代先祖英灵在上,他今日所说,尽是肺腑之言,绝无虚辞诳语。
掩口低咳数声,谢煜仿佛终于叹息一声:“论过大局,我再跟你谈私心。”
“你虽一再强调,谢氏灭亡是你梦中所见,但你我都心知肚明,那都是上一个轮回已经发生过的事实。所谓重生回来、能挽救家族的关键人物,另一层意思却也是,导致谢氏被诛灭的直接缘由。”
“谢氏从先祖时起,一家一姓的荣光尽皆自沙场血战拼杀而来,子弟何惧一死?但死有重于凌云之峰者,有轻如鸿毛柳絮者。尾鬼一旦败退,谢氏非但要死,还会死在同为龙裔族人的大昭将士手中。”
“可我不甘心,阿珩。我不想让这份罪孽压在你头上,谢氏阖族更不该落得如同前世一般的下场。我不信命,所以我要竭尽全力争一争。”
谢重珩越发无言以对。
天下任何人都可以站在道义的高处指责谢煜,唯独他不可以。非止血脉至亲之情、养育训导之恩,还有各自的所作所为和责任。
不管他最后能不能理解他伯父的做法,也不管对方究竟有几分是出于真心将他当成小辈护着,又有几分是出于大局的考虑,谢煜的确已经尽力在公私之间求得平衡,也的确处处都在为他考虑。
武定君仍是一副平心静气讲道理的语气和神色,并无任何责怪之意。谢重珩想起前世,却难免如芒在背,总觉得他话里有话。
“不错。”他忽然笑了笑,“伯父为家族为大局倾尽全力,我却是害死阖族的罪魁祸首。我有什么立场责怪你?又有什么资格在此高谈阔论家国大义?”
“只是伯父曾在大将军麾下,得其青眼有加,恐怕早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大将军一生刚烈,嫉恶如仇,为护疆域百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侄儿斗胆,忍不住要疑惑,他当年有没有看出伯父的心性,又有没有想过,伯父将来会成为如此智计非凡之人?”
大将军谢烽,大昭军人心目中最强大、也是最后的一根擎天柱石,就是死于内部权势争斗的阴谋,身后事都只能假借中层将领虞承绍的规格和名义措办。这不只是谢重珩之悲、谢氏之痛,更是整个王朝之殇。
谢煜沉默了。两道凌厉如剑的花白长眉下,那双惯常枯寂得波澜不起的眼中,终于显出点哀痛之色。
半晌,他沉沉道:“烽……大将军生平确实痛恨阴诡弄权者,可他恨的只是为一己私心不顾大局,玩|弄诡计之人,并非真就不会、不接受那些能说不能说的手段。身在其位,就由不得自己。莫说一介凡人,纵是神魔,恐怕也逃不过这条。”
“你当大将军为什么终身不肯成家?他愧悔亲自断送了无数灵尘儿郎的性命,才堆成他的累累战功。职责所在,不得不为。如果有得选,他何尝愿意?”
“我这些年的种种作为,你以为大将军真就不知情?多少了解朝事的人都知道,镇守疆域不仅是打仗那么简单,有支持就必然有掣肘,背后离不开无数阴谋阳谋的交锋。”
“自六族分|裂为十二部后,旁系若想安心守着边界六境,身在永安的嫡系就只能不择手段,全力以赴,才能谋划局势,同时避免落入陷阱。四十年前那场灵尘之战能最终惨胜,除了前线将士用命,同样离不开后方的稳定。彼时六族都还大权在握,昭明帝多受牵制,纵然有心想对谢氏做什么也不可能。假如换成今时今日的情形,结局如何殊难预料。”
“我若只顾一身之清名,坚守一己之正义,只会牺牲更多。大将军知道我的困境,更明白我是为了什么,所以他从未劝阻过我,反而竭力配合。”
悠悠言谈间,最后上的香柱也已燃至最末,支棱着一段残烬,白惨惨的骨灰般。勉力挣扎片刻,那香灰终是撑不住,无声地断裂,坠入炉中,碎裂成末。
不知怎的,谢重珩蓦地就想起从前往生域中,洪荒第一代人皇凤炎魂魄所化的太初之光。
寸寸焚烧,烧不尽满身罪业。可若非走投无路,谁又情愿呕心沥血一生后,落得这等结局?究其根源,不过一句形势所迫、逼不得已。
为铸下诛妖六劫渊困死九尾天狐一族,阻绝焚天魔族,永绝这两大最具威胁的后患,凤炎一把就献祭了半数洪荒人族的血肉魂魄。他造下滔天杀孽,同时也给剩余的人族挣来延续的机会。
灵尘乃至天龙大地东部的局势至今尚算相对安稳,谢氏府的子弟仍安然立在整个大昭最顶层,又岂能无有代价?什么样的岁月静好,都需要底下数以千万倍计的血肉枯骨堆垒滋养。
阴暗与光明自来都是相伴而生,太极两仪正是此理。没有阴暗,如何凸显光明?一族掌执享无上尊荣,也需事事以家族、大局为先,注定要承起所有的不堪。
谢煜跟凤炎,其实可算同类。总有些人,生来就注定要背负旁人难以想象的诡计和杀孽。
茫然间乱念丛生时,谢重珩听见自己喃喃道:“我只是可惜了那些因此而死的民众,可惜了烟叔和火云城的将士……”
他倏而闭上嘴,硬生生将那句“可惜了谢大将军”压进了喉咙里。
谢烽已仙逝,以他的名义驻守碧血南区要塞镇澜城的只是个赝品之事,瞒得过别人,却不可能瞒着谢氏掌执。但纵然如此,他也不想提及此事。
谢煜侧首看着他,片刻方沉沉道:“我固然罪无可恕,但若是民众,生逢乱世,便如草芥。命数如此,非一人之罪。若是军|人,为国捐躯是他们的本分,虽死犹荣。”
谢重珩下意识地就想反驳,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烽连随身储物空间里,都存着他精心给自己挑选的成套棺椁殓葬之物,显是随时都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谢烟能从上一场灵尘之战中活下来,智计心性必有过人之处。就算他只是不受重视的边缘子弟,也未必就真的发现不了端倪、不知道无论谁去镇守火云城都是惑敌之饵,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自请前往。
他们都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求仁得仁,无愧无悔。便是谢重珩自己,每每决定踏上战场的一刻,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值不值的,旁人确也无权置喙。
默然许久,他又是一笑:“那侄儿没什么想问的了。”
但谢煜却有话要问他:“阿珩,你是要自此与我、与谢氏离心吗?”
他神色语调都没什么情绪,对于侄子几番诛心的质问,从头到尾甚至无有愤怒、气恨,只是一如从前般宽容,大度,平和。
谢重珩看了他一会,勉强微笑道:“伯父多虑了。侄儿与你血脉至亲,本该一心。再者,你我多年心血,已经走到最后一步,哪有为着一些暂且想不明白的事就前功尽弃的道理?何况伯父已经替我解了惑。”
谢煜颔首,慢慢走过去两步,脚下却一个踉跄。侄子迷茫、怀疑之后仍然肯如此回答,他心里的担忧一松,强撑的那点精力仿佛突然就泄尽了。
他没有拒绝谢重珩的搀扶,眼底痛色翻涌,又在竭力压制下迅速趋于平静,终于算是交了底:
“你怪我狠辣无情,不顾黎民疾苦。可你却不知道,即使我用尽手段,造下如此大的罪孽,灵尘谢氏硬撑至今,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粮饷物资,兵源生力,都已近枯竭。”
“我们的难处非止这点。三面围攻大昭的战事爆发在即,这不仅是谢氏的困局,更是整个天龙大地的危机。这一劫,我都说不好究竟还能不能撑过去。”
谢煜半生的所有谋划和大昭当前格局的由来至此全部揭晓。
本书真正能玩心眼子的几位,凤炎、凤烨(厉幽)、凤千山、谢煜,全部登台亮相完毕。
昭明帝头脑不差。可惜他身处帝王之位,却太过顾及一己私心,就显得有些小聪明,勉强只能算半个。
哪怕他原本占据很大优势,当遇见谢煜这样的对手,也免不了要吃瘪,只能在一些细末之处取胜,譬如毁了谢重珣,又譬如利用谢重珣对付谢煜。但这些动作,很难对大局造成什么影响。
但另一方面,若昭明帝对上的是谢重珣、谢重珩,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综合种种而言,其实没有人能接谢煜的班。兄弟二人心性都有欠缺,顶多遇到正常帝王的年代能守住家族基业。从这点来看,也算是万物相生相克,毒蛇出没十步之内必有解药。
写到这里再啰嗦几句。私以为真正擅权谋者并非有多顶尖的智商,而是需要出类拔萃的心志、格局,着眼整体形势,深谙人心人性,冷静权衡利弊,懂得进退取舍,既要认定目标一往无前,又能审时度势随机应变,尤其忌讳过分看重一己之好恶。这也算是另一种在其位谋其政。
昭明帝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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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1章 宗祠辩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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