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曦并不知道叔侄二人谈话的任何内容。他隐身敛息潜入帝宫,专注盯视着承天塔的动静。
上次巫氏嫡系突然集体灭亡,昭明帝急于炼化其气运,以便尽快往上建。他去得稍晚了一步。这种事本就屈指可数,今次恐怕是最后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再者,也是有意暂且避开谢重珩,想给徒弟一点时间,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不想承天塔第四层竣工为时尚早,一天下来毫无收获。凤曦多少有点郁闷。晚间回到谢氏府,他准备歇歇就去构画法阵,却发现谢重珩正安静地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壶冷茶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他一霎时就拾掇好心绪,过去紧挨着坐下,重新沏了茶,柔声问道:“你还在怪谢掌执吗?”
谢重珩似乎仍在神游天外,没发现老狐狸靠近得有些过头,仿佛下一瞬就要将他揽在怀里。沉默许久,他才认命般低声道:“他确实铁石心肠,手段狠戾,因他而死的那些百姓、将士也确实无辜,大昭现在的危殆局面,他也确实脱不了干系。但他也实在责任重大,不可只顾着一己仁善、自身清名。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当年在往生域,为保全实力,我连割地求和、上贡俯首的事都做过。若论品行道义、谋略能耐,我还远不如他。换成是我处在他的境地,绝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自己都办不到的事,凭什么苛求他方方面面都要顾全?”
“他并非天生冷血残酷之人,这些年也许不是没有过煎熬苦痛。我想不通时还能跟你说一说,质问他发泄一二,可他站在那个位置上,不要说向谁倾诉,情绪都无法表露分毫。”
“我只希望他没有骗我,他的所作所为都不是单纯因为一己私心。就这样吧。”
叔侄二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到了从前。更重要的是,谢氏内部和朝堂上下的时局都不容许他们再生出隔阂。宗祠那场争辩后不过三两日,谢煜伤病未愈,就不得不重返职守。
若论兵战的资历与能力,满朝上百文武臣属,无人能越过武定君。何况他在朝数十年,树大根深权柄在握,即使他和他所代表的谢氏跟昭明帝再有什么恩怨,这种大规模的对外作战一应对策也不可能瞒着他。
得知兵力分布情况,谢煜径直去了文德殿求见帝王。自他三月初离开永安,将近七个月过去,君臣二人第一次照了面。
昭明帝衮服冠冕,正襟危坐在御案后。金丝刺绣朱雀烈焰纹的玄色大袖遮掩下,他指掌有些紧绷,用力握着御座扶手。
那双较常人略深的鹰目将谢煜从头到脚打量了三圈,帝王方才一字一字森然道:“威疆敌德曰武,平定祸乱曰武;安民大虑曰定,克绥邦国曰定。至于君爵,则更是出身尊崇、受万民供奉,且于国有大功业者,方得敕封。”
“当年谢卿在灵尘作战时,也是护卫疆域、功勋卓著的悍将。然而你自入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搅扰时局、加剧动乱,将同为六大簪缨世家的兵五家之三肆意摆弄,一一推出来做了挡箭牌,致使半数边境防御被摧毁殆尽。”
“非止如此,更残害永安北三营南七营五十万将士,纵放白景年与岱钧的叛军侵入大昭城池,践踏百姓。为隐藏实力,挟海自重,竟任由尾鬼侵扰灵尘数年,陷家族故地无数军民于战乱的泥潭。那些可都是以血汗供奉承托你谢氏阖族站上这云端高位的人!”
“谢煜,午夜梦回之时,念及武定君这个封号跟自己的所作所为,你有没有觉得亏心、愧欠?怕不怕如许多的冤魂向你索命?”
谢煜微微冷笑了一下。几乎等同于摊牌的霜华那场借刀杀人后,他就没打算再跟帝王虚与委蛇,假装谦恭。
何况若没有现在的外部危机,双方只怕都已经亮刀子互捅了,着实不必再勉强自己忍着恨憎,维持那点早就不存在的所谓脸面。他也确实有这个底气。
“一心要收拢权柄铲除世家,将边界六境握于一己之手的是帝君。为此殚精竭虑、三番两次发兵征伐,以致边境无人镇守,内|乱外侵的是帝君。”
“天灾绵延,饿殍遍野,不思赈抚生民、拯危济困,反而横征暴敛、毒赋苛税,致民变迭起、光明道飞速壮大的是帝君。对灵尘不闻不问,数年无有一兵一卒相助,连祖传规制所定的物资粮饷支援都分毫不予,任其自生自灭的也是帝君。”
“这些事,天下人人皆知。冤有头债有主,他们都是因帝君而死,岂会找到臣的头上?臣何愧之有?”
握在扶手上的指掌青筋迸起,昭明帝厉声咆哮:“住口!”
直面当今帝王的盛怒,谢煜眉目不动,眼皮半垂,淡淡继续:“再者,宁、白、宫三家世代镇守边境,竭力维护王朝安宁、疆域完整。这一点上纵无功劳也有苦劳,哪怕什么样的才辩无双也不可否认。”
“但最后,有谋逆反叛者,有畏敌怯战者,有勾连外敌者,却尽是无有真凭实据而横遭攀诬残害,逼上绝路,甚而伪作人证物证,强加其罪。”
“帝君向来如此做派,若有任何线索,或能穿凿附会臣与这些罪名有关,恐怕也不会在此质问于臣,而是直接下令诛杀臣的家族了。”
“放肆!”
昭明帝大怒,一掌击在御座扶手上,霍然起身。十二道冕旒叮咛撞响颤动不休,切割出的光影更加破碎凌乱,一派金铁杀意,将他本就阴鸷酷厉的面容衬得越发嗜血暴戾:“谢煜,你身在朝堂受大昭供奉,竟心向反贼?你敢说他们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还待再说什么,谢煜终于掀起眼皮,冷冷打断了他:“反贼?成王败寇而已。帝君莫不是忘了,江山如旧,宗庙常新,大昭也不过是天龙大地历史沧海之一粟?臣先是龙裔族人,其次才是大昭的朝臣,为何不能站在公正的角度评判是非?”
“臣今日不是来跟帝君分说旧怨的,而是大战在即,窃以为帝君的兵力部署有不妥之处。无论帝君私下有什么谋划,若不即刻加以调整,恐难应对来日的战局。”
也不管御座上那位作何反应,谢煜自顾道:“听闻永安南七营奉旨调派了二十万军|队,屯扎在南疆与中心三境交界处,整装待发,预备奔赴前线。”
“但巫氏子弟有言在先,帝君的兵马若是胆敢擅自踏入南疆一步,巫氏军即刻开关迎敌。臣以为,不必寄希望于巫氏改变主意,应竭尽全力,尽快在中心三境边界建立防线。”
说起时局正事,昭明帝总算暂且强压着怒火,阴沉反问:“你如何就能肯定兵临城下时,他们宁愿与西大漠人同归于尽,也仍然不肯接受朝堂的援助?”
武定君那双苍老的眼中显出点一闪而逝的嘲弄,想起白南石临死前,在朝堂上当着满朝臣属叱骂的话。
“你只知道揽权在手的痛快,只知道斩草除根的狠绝,岂不知天下人心也是会冷的?”
“是能骗得了自己?还是能骗得了朝堂上衮衮诸公?又或者是能骗得了天下人?”
对大多数龙裔族人而言,生在文明传承的环境里,人性的仁慈、善恶的底线看起来似乎不需特意为之,自小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有。然而正是这种经年累月、润物无声的观念才尤为可怕,一旦被打破,很难再重新建立信任。
一朝帝王,不说护爱生民,至少不该肆意残害。彼时天下人何曾想过,只因部分流民受人挑动起事,宁氏被逼反叛,昭明帝竟会罪及碧血全境,乃至下旨清洗整个大昭的流民?尸骨堆山血流成河,死者之众不可计数。
那场腥风血雨才过去不到七年,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快就忘了。
但南线对灵尘短时间内影响不大,且昭明帝的主要兵力就在南七营,纵然西大漠人再悍猛,单靠将士硬顶也能顶一阵。谢煜并不在意对方听与不听。
他没有就这个问题多解释哪怕一个字,而是继续道:“至于北线,帝君令北三营出动了二十五万人备战,两面阻截,以求将入侵之敌拦截在霜华范围内。”
“臣听说,十五万兵力镇守着中心三境与霜华交界,霜华与碧血交界线比前者至少长一倍,却仅有十万驻扎。臣有异议。冰帐汗国若是入侵,不会冒着更为强势的抵抗进犯中心三境,而更可能会直击最易得手的碧血境。”
“自从宁氏旁系尽绝于飞星原,至今六年多,碧血全境仍是一片混乱,连一支像样的驻军都不曾组建。城池防御几乎都处于废弃状态,城墙都有不少破损之处,无有任何维护、修整。”
“以这样的条件抵御凶残悍猛堪比天狼联军的冰帐汗国,简直是天方夜谭。若无援兵,这点人马无论如何挡不住三倍于己的敌人。碧血防线至少还需增派七万人,才能勉强守住。”
被宿敌当面说出致命弱点,昭明帝刚刚压下的火又开始腾腾往头顶蹿。
防守最大的弱势就是被动,尤其是这种防线超长、首尾不能相顾的情况。他何尝不想增兵?何尝不知道碧血防线被突破意味着什么?
但他手上只剩下不到二十五万军|队,却不仅要防备灵尘谢氏、谢煜叔侄那招一直不曾暴露的隐藏布置,又要拱卫整个中心三境,万不得已时还必须援助最紧要的地方,根本不敢轻易动用。
若能天降二十万人予昭明帝,他自然可以相对自如地应对。可现在留给他的只有两个选择:冒险从那十五万人里分兵,或者,索性舍弃碧血全境。
帝王冷声道:“你说得好轻松。你难道不知,冰帐汗国跟西大漠人系出同源?他们本身就精于骑射,灵活机变,擅长迂回包抄、重骑兵冲阵,随时可以更改目标。”
“朕既没有多余的兵力增援碧血守军,更要防着对方声东击西,突然掉转矛头攻打中心三境。”
谢煜道:“中心三境边界离北三营更近得多,根本无需现在就压上那么多人,分兵并不算冒险。纵然对方果真打过来了,临时从北三营抽调人手都来得及。”
“但碧血防线远且长,他们大概率会选择从北端下手突破。若是发现防守困难时才增援,即使从防线南端出发,昼夜兼程,至少也需要五日才能到达。敢问帝君,又当如何应对?”
换而言之,若不从最初就做足准备,只要开战,根本不会留给大昭反应的时间,届时再想补救恐怕也没机会了。当年平西大军兵败的一幕将完整再现。
一旦敌人攻入碧血,必然会集中兵力直接南下,务求将东部两境与中心三境完全隔开。几年前灵尘旁系奉旨分兵,以“谢烽”为帅,驻守南区镇澜城至抚星城的那支谢氏军,整个后方都将彻底暴露在冰帐汗**|队的攻击下,而无有任何防护。
两头夹击,他们必死无疑。碧血全境将落入敌手不说,还会直接影响灵尘的安危。
昭明帝绝不会耗费自己的兵力物资,替谢氏军守住灵尘与中心三境的交界线。彼时万藏的护境结界必然已开,与灵尘断绝来往,一旦这条线再被冰帐汗国切断,谢氏军连最后的增援通道和退路都没有了。灵尘整体将成为孤岛,沦陷将成为唯一的结局。
那时纵然尽启六条天绝道,整个天龙大地也只能保住中心三境。
明知对方答不上来,谢煜也不浪费时间等他慢慢想,眼中锐光乍现,语调却仍是平静无澜:“如若帝君坚持己见,不肯增兵,臣会认为,帝君是决意放弃碧血境。”
“灵尘与尾鬼激战在即,谢氏军不可做无谓的牺牲。臣只好传信谢烽大将军,一旦察觉碧血防线有危险,即刻收缩战线,率部撤回灵尘,护住后方。”
那时纵然碧血防线还能守住,但一头是冰帐汗国,一头是尾鬼,那十万兵将也只能落荒而逃,溃退回中心三境。否则就只能做砧上鱼肉,被歼灭殆尽。
昭明帝终于忍无可忍,戟指切齿道:“你是在要挟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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