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只是实话实说,就事论事。”谢煜淡淡道,“论权谋心术,臣或许不如帝君。但兵略军战,臣再如何自谦,恐也略胜帝君一筹。”
铺垫、敲打完毕,只待对方上钩,他微一躬身:“还望帝君大局为重,详加思量。臣言尽于此,先行告退。”
如今已是嘉平八十三年的最后一段。上一世族谱记载,真正的谢重珩力战身死、谢氏灭族的那场灵尘之战,虽说前后延续数年,其实大规模爆发决战是在八十五年末。这次反倒还提前了整整两年。
隐隐预感这次很可能仍然少不了他的事,谢重珩心情也越发沉重起来。
然而他若再次参战,等于是将那段惨烈的家国历史重新演绎了一遍,唯一有可能改变的,也许只有谢重珣亡于深宫的结局。但不管谁人愿不愿意,战事都在日益逼近。
一切都似乎沿着前世的轨迹而行,像是重复一场殊途同归、不可更改的轮回。
另一边,谢正廷似乎依然在病中。谢烁又仍在养伤,谢重珩没法为了一些暂且不算十分紧要的事去打扰他,想知道的事也无从问起。
这一年注定要在血雨腥风中结束。文德殿那番交锋后不过十来天,尾鬼细作终于确认了其两路盟友及大昭的境况。消息传到星峡海上,九月下旬,尾鬼指挥舰上祭出开战的信号。
遥遥相对的两道焰火相差不过一瞬,先后在空中轰然炸开。硝烟未散,觊觎多时的尾鬼人和严阵以待的谢氏军已各驭舰船,在海上纵横厮杀。
南疆边界一带城池处,深灰色三首八臂狼头人身天狼魔神战旗张狂飘扬在城池结界外。早已按捺不住的西大漠人比尾鬼还早一天动手,驭着凶悍的猛兽,一人一骑犹似小山一般,奔突冲撞。大箭如雨,激射而至。
岱钧亲为统帅,领着至少四十万气焰盛极的天狼联军,对阵仅有十万、人心动摇的巫氏军,结果根本不必猜。
即使如此,巫氏的临时主事者巫越依旧不肯松口,让永安南七营那二十万援军进入南疆。昭明帝还指望利用他们和护境结界拖耗敌人,也不能贸然下令硬闯。
战事终于爆发,谢重珩心思日甚一日地重。除了兵部本职、族中事务、整体局势,他还有些私心——谢重珣,他的兄长,该回家了。
他反复在心里盘算三方外敌、昭明帝、谢氏军、往生域几处兵力对比,一有空就在书房里对着沙盘纸笔,推演将来一切势态走向,试图从中寻出一个最恰当的时机,跟昭明帝摊牌,偿还他欠下的债。
战局相关情况,凤曦都知道。那天谢重珩散值归家,从澜沧院回来,师徒二人正谈着战事,武定君府的侍者在门口求见,说是送过来两只刚出锅的珍品雪蟹子。
谢重珩拎进来打开食盒,热气霎时腾腾而起。香味随之四溢,弥漫了整个房间。
雪蟹子喜寒,只生长在落涴河与盘龙江上游流域,雪融为水的地带,最多到倾魂、霜华靠近中心三境的区域就止了步,故而产量稀少,身价一向居高不下。又因这几年倾魂被护境结界阻隔,霜华战乱,更是一路飞涨。
兼且尾鬼舰船早前就大规模占据了星峡海,海蟹稀缺已久,今年下半年的雪蟹子比上半年直接翻了几倍,贵出了历史新高度。这种局势下还能享受如此贵物的,也就只剩永安最顶层的簪缨世家。
谢重珩笑叹道:“师尊还记得我们初回永安时买的周永嗣的故宅吗?那地方虽靠近城南平民区,是达官显贵们不屑提及之处,但毕竟是在寸土寸金的永安,价格绝不便宜。许多家境普通的官吏倾尽积蓄也未必能买得起。这里面随便拎出一只换那所宅院,都绰绰有余。”
凤曦起先还端着姿态佯装不以为意,见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也忍不住凑过去。
他的手不小,骨节分明,指长掌宽。但那蟹子比寻常所见大了一倍,单单壳盖就有他两只拳头大,色泽艳红,鳌粗盖鼓,显然肉肥膏满,果是当得起珍品二字。
这种品质的货即使在正常时候都不会流入市面上,而是直接被有足够资格的贵胄们预定,何况这种特殊时期。谢重珩本想给五个幽影也分一只,视线一瞥,却又息了这心思,晃晃食盒,调侃道:“今天这两所宅院都归咱们了,尽可放开了吃。”
半妖悄然抽抽鼻子,不动声色地多看了两眼。
雪蟹子肉质细嫩爽滑,味道比海蟹还要鲜美,他愿意吃,却没耐心拆剥这玩意儿,又一向爱洁,讨厌沾得满手腥。也就是谢重珩神识尽毁,在往生域安养那些年,凤曦情愿亲力亲为,耐心给徒弟剔蟹肉挑鱼刺。别的时候若要他自己动手,他宁可直接丢出去。
但他更不喜有谁服侍,打扰他们。这活自然就落在了谢重珩头上。
摆在面前时,香味更浓,沁入肺腑。凤曦喉结动了动,方才将思绪拉回去,继续被打断的话题:“凤北宸可有认同谢掌执的建议?”
谢重珩假装没看见他难得的馋样,只快速排开整套蟹八件。他戴上特制的鱼皮手套,一边熟练地拆蟹子,一边道:“我伯父也只是尽尽本分,提醒罢了。但昭明帝防谢氏甚于防外敌,再者兵力有限,未必会听信于他。”
“我伯父已经给旁系和镇澜城都发了密信,授了大将军……虞承绍自主行事之权,一切以保住灵尘为先。必要之时,可无视朝堂任何命令。”
凤曦也不闲着。雪蟹子美味不假,寒性却极重。他便守着小火炉烧水,准备沏壶姜茶,中和一下。师徒无需多言,极有默契地各司其职。
说话间,一整条粗如手指的蟹腿肉已经拆好,柔嫩细腻,鲜香扑鼻,引人垂涎。谢重珩将之放在浅胭脂色水晶小碟上,连同配好的料盏推给凤曦,先解解老狐狸的馋。
半妖持箸挟着沾了佐料,却先揽着他的肩,十分自然地喂过去。
谢重珩莫可奈何地一笑。都碰到他嘴了,总不能再推让给他师尊,只得乖乖吃了。
凤曦越发愉快,眼睛都微微眯起,才挟起另一条蟹腿肉。慢品着咽下,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唇角,懒洋洋地继续:“天绝道不可擅开,凤北宸最重要的倚仗,还得是兵力。但这正是他现在最缺的。”
“他曾掌控着百万雄师,作为防御方,即使是兵五家鼎盛时期,也足可同时抵挡任意三家联手攻打。纵然这些年连续征伐,又着了谢掌执的道,损耗颇大,也该陆续有所补充才是。此人并非庸才,谁想竟玩成了现在的局面。”
渐渐响起的水声中,谢重珩手上略略一顿,冷笑一声,眉目间有些凌厉之色:“不错,凤北宸就是典型的自作孽不可活。他现在至少有二十万以上的兵力缺口。”
“大昭军例严格,挑出的新兵需经整整五年苦训,期间诸多考核、淘汰,层层筛选,剩下的才能正式被编入军营,派上战场。攒下那百万军|队并不容易,需要多年的积累。照他这些年的折损速度,单靠中心三境其实难有充足的后备兵源。”
“昭明帝最初的计划,大概是每收服一境,就先杀鸡儆猴,消除世家影响,树立自身威势。再以老兵镇守当地,同时大规模从中征募新兵,补充战时损失,如此就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他想得倒是很好,就是可惜,他从一开始就错了,事实好像并没有如他所愿。”
“你是说碧血?”凤曦一想也明白了,“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兵,宁氏骁勇,治下百姓想来也不是弱怂之辈。”
谢重珩“嗯”了一声:“原本碧血确实是个征募兵士的好地方。宁氏尽绝后,昭明帝本该趁着谢氏协助防守之机,即刻恩威并施、安抚万民,着手重建守备军|队,方是为帝为君之正道。那时募出二十多万可用之人并非难事。若如此,即使后来仍要面对现下的局面,也未必有太大的后顾之忧。”
“但他必得以杀戮宣泄一己私怨,试图根除宁氏影响,震慑众黔首。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①?所谓民心,又岂是以杀收服?”
苍苍烝民哪里管天上那些大人物们怎么斗,又谁胜谁败。割不尽的韭菜流水价的官,换了谁坐在上头,他们都少不得要服徭缴赋、辛苦求生。
黎庶绝不会无缘无故对谁感恩戴德,所真正在意的,无非谁能让他们活下去,活成什么样。若是后来者能让他们过得更好,谁还会将前人放在心上?
昭明帝担心碧血其余势力打着宁氏的旗号再度反叛,几番清洗中,青壮年成了重点剿灭对象,数量锐减。许多人的亲朋故旧都因此而丧命。此举开了个极其恶劣的头,非但有失一朝帝王的气度与格局,更打碎了百姓活下去的希望,生民激愤离心也就成了必然。如今无论谁手上有二十万以上整训过的人马,都能跟他提条件。
两人断断续续地细语闲谈不多时,一只雪蟹子分吃完毕。水声也早已消失,水雾带着姜茶的淡淡辛辣味四下弥散。
凤曦将茶水催凉到正好,见徒弟双手不便,索性捏起茶盏,揽着他的肩,很是体贴地给人喂下。
他靠得亲昵,整个贴着谢重珩的后背,几乎要将那副高大的身躯拢在怀里,鼻尖也快要触着鬓角。英武俊朗的青年温顺倚着他,半仰起头,丰唇微启,吞咽之间喉结滚动。半妖下意识地也跟着咽了咽。
眼前的人是浴血沙场的硬汉将军,是屹立朝堂的俊杰良才,是簪缨世家的尊贵公子。但,这个人愿意臣服于他。哪一条都比不上这点来得令人心荡神摇,柔情无尽。
只是终有缺憾,那颗心已未见得在他身上。
可惜那一小盏茶水也不过瞬息的工夫便已饮尽,如同他们之间那段迫不得已的露水情缘,不定什么时候就散了。凤曦的心情突然就从云端跌进了谷底,弯起的唇角僵住,眼底隐现阴霾。
谢重珩习惯了他的接近,脑子里一时不得闲,暂且没注意他的小心思,也没觉出有哪里不对。他抬眼看着那妖孽,目如朗星,面上有微微的笑意:“师尊再赏我一盏茶水如何?”
这情境让老狐狸多少高兴了点,心绪剧烈起伏间有些分神,手上就送得略急。眼见他嘴角溢出一线水珠,沿着凌厉明晰的下颌滑落,滑过修长脖颈,没入拢得严整密实的襟领,碧色眼瞳一时幽光深暗。
心痒难耐,凤曦几乎就忍不住想低头去吮吻那抹水痕。念头几番汹涌,他终是伸出手,慢慢替他拭去,方才不无遗憾地捻捻指尖,另一只手却像是忘了松开。
谢重珩也没躲避,反是任凭揽着,耳尖微红,似乎在发怔。有些话不曾言明也不打算说出口,却并不代表不存在。
起先他想不明白他对凤曦的那些心境变化是什么,可他毕竟已不是当初什么都不懂的少年谢七。他经历过两世百余年噬心透骨的念念不忘,更感受过心魔幻象中,被那人有意勾弄出的浓烈情意的滋味。
凤曦归来后的日子里,谢重珩日益察觉自己对这种温情和亲昵越来越沉溺的贪恋,已足够说明一切。他骗得过旁人,却终究骗不过自己。
病愈至今四年,从前他曾殷殷期盼天降奇迹,早日寻回那些被强行催发又剥夺的感情。然而真到了希望近在咫尺的时候,某个曾经遗忘的场景却随之在他噩梦中渐渐清晰起来,让他本能地想要退缩。
这天底下谁都能对凤曦表露情意,唯独他,再没有这个资格。
从乱麻般的杂念中惊醒,谢重珩彷如无事,继续拆第二只雪蟹子,仍是就着方才的话题谈正事:“滥杀还只是一方面。”
“兵战必然要以难以想象的钱物作为依托。昭明帝这些年挥霍无度,穷兵黩武,何况还有耗费巨资、极尽奢华的承天塔。本朝近二十代先帝攒下的家业恐怕都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
“国库空虚,便要取之于民。中心三境、南疆、万藏的十抽五都不算什么,他的心腹管辖下的碧血境,苛捐杂税越发沉重,最高竟超过十抽八,简直骇人听闻。却不知有几多入了户部的公账,又有几多进了官吏们的私囊。近五个朝代,哪怕是到江山倾覆之前,都未有如此贪得无厌、如此明目张胆者。”
“民众一恨帝王的残暴,二对王朝不抱希望,三则迫于生计,还能提得动刀的,早就上了山入了伙,落草为寇。光明道在那边发展得尤其如火如荼。不少人都信奉其‘无分贵贱,尊严等同’的宣扬,索性造|反了。”
直至倾魂整体失陷于岱钧之手,更是断了昭明帝补充兵力的最后机会。霜华是为冰帐汗国做了嫁衣裳,南疆也几乎注定要沦落,此三者都在他的意料之外,更不用提。
没得到任何回应,凤曦就是再厚的脸皮,也没法佯装对自己近乎过分的举动毫无所觉,继续黏在谢重珩身上了。他有些郁闷地松了手,懒洋洋歪回榻上:“毋庸置疑,凤北宸有野心、有手段,当初能生生从烂摊子中抢出一把好牌,却毁在暴虐恣妄上,到底让他打个稀碎。”
“其人过分强调权势、注重结果而不择手段,又太过急功近利,忘了心慌吃不得热豆腐,更一贯视众生如草芥,根本没将底下的人,尤其是百姓,当人对待,一味强横压制。”
“殊不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民心所向,胜之所往,方能成就大业。身为帝王,哪里容许犯这些禁忌之错?种种或大或小的错漏逐一叠加,以致局势日渐失控,最终到了大厦倾颓的地步。”
“若换成谢掌执,以他的心性智计,想来不至于走到今时今日的局面。”
蟹子已经尽数拆好,谢重珩正在摘手套,突然听他提到谢煜,有短暂的沉默。
其实那天宗祠谈完后,冷静下来,他隐隐觉得自从谢重珣出事,他伯父的那些布局、手段都未免太过偏激。
言辞惯会巧加粉饰惑乱心神,实际行动往往才能反应一个人的真正想法。谢煜从前再如何剑走偏锋,狠辣无情,毕竟还坚守着家国大义的底线,不容触碰。
可他近些年的种种作为,尤其是对付平西大军那回,竟然助外敌侵占本朝疆域,等同于出卖家国。这非但有悖他许多年来的行事准则,更不顾名声、性命,简直近乎疯狂,实在难以完全用谢重珣入宫的仇恨和大局去解释。
但彼时叔侄二人话都说到几乎撕破脸的地步了,还有什么隐情值得谢煜死死瞒着,宁可被亲侄子误解、当面叱骂,也不透一丝口风?
若真有,又会是什么?
①、《老子》。
关于税收:我国有史可查的最高税收是秦。《汉书·食货志上》:“收泰半之赋。”
颜师古注:“泰半,三分取其二。”即三分之二,约66%。
至于为什么本文要设定十抽八以上,自然是为了突出王朝将倾时,
各级吏员捞金之疯狂,超过以往朝代。
嗯,就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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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第 33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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