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想不出来。也有可能只是他内心深处依然无法接受,他伯父竟是如此擅于玩|弄诡谋权术之人,下意识地抓住一切机会为其开脱。
不过两个呼吸,他若无其事地道:“说不准。老虎尚且有打盹的时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永远保持清醒。任是什么样的圣君雄主也难免糊涂,少不了几桩荒诞事。”
“何况人心善变,在同个位置上坐得太久,想法终会不一样。即使彪炳青史如第一任人皇凤炎,如果他能活到寿终正寝,很难说后面会不会成为一代昏君。”
“再者,很多优势其实都是双刃剑,利用得当是造福苍生,用得不好却要祸国殃民。一个有勇有谋的帝王一旦行差踏错,也许反倒不如一个庸主的碌碌无为。”
将谢煜放在昭明帝的处境会如何,谢重珩想象不到,但他兄长至少能免去这一场无妄之劫。
从盥漱室净手出来,他双眼半阖,慢慢品着姜茶,最后推算了会后续局势,终于下了决定:“师尊,让厉幽和宁松羽拨出二十万将士及配套的物资器械,在碧血入口待命。主帅人选需择沉稳擅守者,尤其,不可用宫氏之人。宁松羽知道怎么做。”
这是叔侄二人商量好的计划,凤曦也知道:“你要以此为筹码,救出你兄长?”
二十万兵力,正是凤北宸如今所亟需。至于将宫氏排除在外,则是为了避免他们亲眼看着家族故地遭冰帐汗国的铁蹄践|踏,激愤冲动,再无法冷静地坚守防线。
谢重珩道:“战局刚起,还不明朗,谁也说不好将来是什么情形,先做好准备罢。如果有任何机会……”
他没再说下去。纵使今生的轨迹仍然无法改变,他最终避免不了走上灵尘战场,至少该尽一切可能,尝试着改变身边亲人的命运。
何况,他借机名正言顺将自己的势力提前介入大昭布局,多少能让昭明帝有所顾忌,想暗中对谢氏做点什么也得掂量掂量。若是他们日后另有打算,这一步棋说不定还能发挥别的作用。
凤曦也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南疆与灵尘两处烽烟骤起,很突然,却不意外,唯有霜华依然安静如故。但朝堂上的气氛并不因此而稍有缓解,反而越发凝滞。
绝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冰帐汗国多少万年来,唯一一次可以离开苦寒极恶之地的机会,其野心和贪婪不下于另外两支势力。大昭北部整整两境如同一盘去皮剔骨的嫩肉,他们岂有放弃之理?
直到现在都不曾开战,不过是宫氏旁系刚被诛灭不足一月,余威犹在,他们还不敢擅动。一旦试探无误,恐怕只有一句锐不可当能形容。
北线尚且诡异地平和,南线却正好相反,打得如火如荼。
天狼联军攻势悍猛,不过短短数日,巫氏军已战死过半,余者几乎尽皆负伤,物资多已消耗而难有补给。南疆边界城池接二连三告急。
与此同时,昭明帝用宁松羽那支玉骨琼枝毫亲自书写,下了本朝第一次允准开启护境结界的旨意,且史无前例地一起下了两道。一道给万藏顾氏,另一道给南疆,同时表明愿无条件增援巫氏兵力和物资。
留守的巫氏子弟中,跟巫靖同辈的巫越威望最高,临时被推举出来主持南疆战局。圣旨也直接下给了他。为显重视,作为帝王特使被遣去传旨的,是白南石死后接管吏部的最高官长,司任令,实打实的帝王心腹。
巫越刚从城楼厮杀下来,发须蓬乱虬结,一身杀意血气,大喇喇往主座上重重一坐,甚至翘起一条腿“砰”地砸在案几边缘,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子弟的端肃仪表。若非那身残破的铠甲还能看出是只有正规军|队才能装备的精良制式,活脱脱是个做没本买卖的土匪头子。
他单手抖开圣旨,一目数行地扫完,顺手往司任令头上狠狠一摔:“凤北宸那婊|子养的想让老子开启护境结界?允准?他配吗?老子南疆祖传的东西,凭什么要拿去护着他们这帮王八犊子?”
一字一字彷如撕咬敌人咽喉时,从齿缝间迸出,血肉森森。
司任令只觉脑子嗡的一声雷鸣,头上一阵锐痛,一股热流哗然而下,糊得一只眼睛都睁不开。
离开帝宫的时候他原本信心十足。他奉旨带来的帝王的诚意,对南疆不啻雪中送炭,就算是傻子都能权衡其中利弊,对方断没有拒绝的理由。
何况永安巫氏是集体自尽而亡。认真说起来,还是他们摆了昭明帝一道,双方到最后也没闹出什么难堪的场面。巫氏旁系但凡还讲点道理,都不该将此事归咎于旁人。
但出乎司任令的意料,他甫一进来就被压跪在地,已足足跪了三个时辰有余。即使他已情知不妙,灰心丧气,总归还怀着一丝侥幸。
直到此时,绝望终于彻底压倒了希望。
司任令早有耳闻,巫氏的人偏激孤僻,又擅蛊虫毒咒,翻脸了还不知会如何折磨他。他心胆皆颤,一张白胖如馒头的脸也早已吓成了死灰色,却不得不兀自硬撑着哆哆嗦嗦地爬过去,声泪俱下苦苦相劝:“巫将军,南疆危殆!西大漠人凶残嗜血,生剥人|皮活抽人肠都是常事。他们一旦打进来是什么后果,大家都清楚。”
“将军若不愿,或者不知如何开启护境结界,还有别的办法。帝王之师早已备足了物资整装待发,只要巫将军首肯,他们即刻就能开拔,仅需数日就能抵达前线,与各位忠义将士共御外敌,绝不让弟兄们孤军奋战。”
“大家勠力同心,定可解除这场危机,保住南疆。巫将军的根在这里,生于斯长于斯,又怎忍心看着家族故地、家乡父老遭受外敌残害,生灵涂炭?还请巫将军三思啊!”
“物资?共御外敌?”巫越疑惑反问,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像是在认真考虑这提议的可行性。对于几近山穷水尽的巫氏军而言,这实在是个天大的馅饼。
但不过须臾,巫越最后却沉沉笑了起来。他放下那只嚣张翘起的脚,一脚将人踢翻在地,制式军靴的硬底在那张一看就常年养尊处优的脸上慢慢碾磨:“你他|娘的|少拿这些忽悠老子!”
两道细如丝线的影子不知从哪飘出,落在司任令身上,瞬间化成一条小蛇、一只蜈蚣,毫不犹豫地钻进皮肉中,大肆吞吃。
惊惧痛苦的惨叫连绵不断,巫越阴森森的声音清晰可闻:“凤北宸的人进来跟天狼联军进来,有什么区别?碧血境几轮清洗死了多少人,你们这些走狗能忘,天下人忘不掉!大伙宁可痛快战死,也绝不开门揖他凤北宸这个盗!”
“南疆这次在劫难逃,若非被西大漠人践|踏,就是被凤北宸屠杀。但不管谁想踏进南疆,都得从我等的尸体上踩过去。”
“我巫氏这些子弟死守在此,不过是给家乡父老和天地良心一个交代,而不是为了凤氏江山、这个狗|屁大昭!他凤北宸算什么东西?!”
他和其余族人被家族悄然抛弃在此处送死,他们的幼年弟妹、小辈儿孙未及弱冠,花一样的年纪就殒命永安。这桩桩件件虽是巫靖的手笔,却也少不了凤北宸的缘故。
这些弃子恨不能将之食肉寝皮,谈何协作?
眼见堂堂司任令、帝王特使竟遭如此残虐,随同前来宣旨的一名内宦吓得烂泥般瘫软在地,抖如筛糠。一股温热冲鼻的怪异马|蚤味中,他身下慢慢沁出一滩水渍。
巫越半眯着眼睛,毒蛇般的目光一转,盯着他:“听说这阉狗刚下飞船的时候嚣张得很嘛,就是不知他的骨头够不够硬。”
淡淡吩咐左右:“给他身上留个言,先扔进万蛊窟招呼招呼,过几天再将他手足斩断挖眼扎耳,做成人彘丢上飞船,务必活着送还给凤北宸。”
近卫毫不留情地用匕首在内宦身上一刀一刀刻下主将的回复。凄厉的惨号声中,巫越森然道:“叫凤北宸还是趁早换个人执掌吏部罢。”
“司任令大人既然要跟我谈忠义,那就留在这里,与我等共存亡,方不负忠义之名。”
特使一行如泥牛入海。直到十月初,被削得仅剩一具躯干的内宦才作为人|肉信件,带着消息回到帝宫。他整个胸膛上的皮肉都被生生撕咬着吃尽,露出白惨惨的骨架和犹在活动的内脏,人却果然还在喘气。
巫越嚣张的回信就深深刻在那些骨头上:“老子确实有开启护境结界的权柄,但老子偏就不开。南疆子民既然注定有此一劫,你们中心三境的这帮缩头乌龟们总也该一起付出点代价。你要保着你那王八窝,可以,凭自己本事。”
昭明帝恨怒欲狂,却也知道南疆边界只怕已经被攻破,整体沦陷不过几日的事,他的人马再去也是送死。他不得不即刻下令,在中心三境边界城池就地驻防,不惜代价阻住天狼联军。
果然,东南方向随即金光耀目,照彻天地,万藏顾氏开启了护境结界。巫越却当真说到做到,至死不曾动用这层强力防御。西大漠人山呼海啸席卷而来,集中力量,猛烈攻打中心三境边线一带。
就在南疆陷落那几天,冰帐汗国几经探查,确认宫氏果然已彻底败亡,并未给他们留下什么陷阱,终于正式宣战。
二十几万体型、战力不输于西大漠人的大军悍然越过两国边界,长驱直入。几乎无有抵抗,不到十天,入侵者的铁蹄就自西而东,踏穿了整个霜华境,大肆劫掠,烧杀奸|淫。
算上早前落于岱钧之手的倾魂,整个西部三境至此全部失陷。
但正如谢煜的预料,冰帐汗国大军根本没有往中心三境方向进攻,而是直奔碧血防线北端而去,目的很明确:以此作为突破口,先拿下大昭北部全境,站住脚跟侵夺物资,再徐徐图之。
幸而昭明帝虽防着谢煜别有用心,担心对方是要将他手上的兵力尽可能拖耗着,好趁机做什么手脚,却也不得不承认那番分析言之有理。
他从中心三境边界调派了七万兵力,用了个折中取巧的法子,全部驻扎在碧血防线中部,准备一旦有问题就发兵增援。
冰帐汗国大军第一波的势头尤其猛烈。碧血诸城池的各类防护结界年久失修,要么效用大减,要么迅速溃碎,要么索性开不了。甫一交战,防线北端的求援急报就一日连发十二封。
七万人马全部压上,昼夜兼程,险险赶在城关被破之前到达。防线暂时勉强守住。
然而即使如此,碧血和万藏也岌岌可危。
东部则同样不容乐观。海上战线一退再退,开战不到一个月,尾鬼已然逼近海岸。
战况严峻如斯,各路消息雪片般飞进帝宫和诸世家。昭明帝召集一众臣属,大小朝议不断,除了硬撑死守,却无法可施。
至少绝大多数人是这么看。
那段时间,谢重珩在自己书房里忙完后,有时会不由自主地望着那幅铺了整面墙的大昭舆图发呆,目光从南疆慢慢往上,走过倾魂,到达霜华,又原路返回。如是再三。
图上几乎整个左半幅都蒙着一层灰纱,若不揭开,根本看不分明。可内里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地形图示,都刻在他心里。
半壁江山,沦落敌手,治下黎庶,贱逾奴畜。这段灰纱存在一刻,都是所有龙裔族人的耻辱。
谢重珩沉默地看着,眼底渐渐倾泻出沉沉哀痛之色。
有次恰被凤曦撞见了,问他:“你打算动手吗?”
南疆、霜华的往生域入口内,都有早已屯扎好的大军和各种精良装备。敌人进犯至今,他们随时都可以调出人马,从背后突袭,与中心三境夹击,天狼联军、冰帐汗国必败无疑。
谢重珩不假思索地否认了:“不能动,否则就是帮昭明帝创造了对付谢氏的绝佳机会。届时往生域已元气大伤,单靠灵尘,无论如何挡不住帝王和尾鬼的两头截杀。”
“而无论是想要真正护住大昭东部,还是改变天龙大地旧有秩序,都不容我们这两支力量提前大规模损耗。”
大局也好,私心也罢,谢重珩都只能先放弃收复两境的念头,任由那些百姓被外敌肆意残害凌虐。
凤曦最清楚,这一刀是正正扎在他人性最柔软之处,痛不可遏。只是从前他会说出来,会愧恨得吐血消沉,现在他却学会了埋在心里,平淡分析利弊。
成长总是会被一点点剥夺情绪流露的本能和资格,留下无数血淋淋的伤痕。凤曦心疼地抱了会徒弟。
谢重珩略略一顿,没有抗拒,自嘲地牵起嘴角:“不足一月之前,我还大义凛然地质问过我伯父,为何不惜将整个灵尘拖耗在战争中,仅只为了保谢氏一家。”
“却原来,当我肩上承了更大的责任,站上更高的位置往下看,也会无师自通地为着目的冷静权衡取舍。哪怕事涉千千万万人,也能毫不犹豫地弃了。”
“师尊,我终是活成了我曾憎恨唾弃的样子。”
凤曦索性忘了撒手,安抚地蹭了蹭他的鬓角,温柔道:“谁不是呢?屠了巨龙伯陵的神族若是没有陨落,都可能化为下一个危害龙渊时空的恶龙。世易时移,在其位就得谋其事。别想太多。”
情况越来越不妙,一日胜过一日地危殆。直到东部最新传来一份战报,众臣属再度商谈无果。文德殿中重归寂静时,昭明帝下意识地摆弄着宁松羽那支玉骨琼枝毫,心浮气躁。
六族已去其四,他的**同风笔挂上却仍然只有两支笔毫。但他烦怒的并非这点,而是战报上说,谢氏军已被逼得全部退入了岸上防御。
起初昭明帝认为他们步步后撤又是谢煜的计谋,可现在看来,灵尘似乎确实已经难以为继。他终于有些坐不住了。一旦那边出了任何差错,局势很容易就会全面崩坏,中心三境将被各路强敌整体围困其中。
他自己私下倒是有一条绝妙的对策,只不过个中缘由不太适合摆到明面上说。
“啧,为今之计,只有跟谢煜商量,与谢氏精诚合作,借助他们的势力,方有转机哟~~”昭明帝正思虑不已,脚下忽然传出一个甜腻得能掐出水来的声音,尾音还特意拖长,荡出了几个曲折。
伏渊跪伏在地,被迫听从指令做着人|肉脚踏。
若他还是正常身份,凤北宸给他舔鞋底都不够格,但受制于灵奴契约,任是什么样的折辱和作践他也只能乖乖受着。只是这会子他嘴上仍是不肯老实,挤眉弄眼地开始发笑。因是面朝下,听起来有些沉闷。
昭明帝没有开口,连眼风也没投下一个。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过了会,他才道:“谢煜叔侄那招未知的隐藏布置,固然是对朕极大的威胁,但如果让其中一人前去灵尘主持大局,迫不得已时他必然只能先行动用,度过难关。如此一来,岂非同样也算是为朕所用?”
“因势而为,借力打力,正是那老匹夫多年来惯常的招数。这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而已。”
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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