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帝暴怒难当。
竟敢因一己私心一点亲情就置阖族、国度于不顾,在社稷存亡的紧要关头胁迫堂堂一朝帝王,毫无武将世家子弟应有的家国大义的格局、是非荣辱的血性,他简直恨不得将之碎尸万段。
但此人一副悍然无所畏惧之态,所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这种人有时比深思熟虑如谢煜之流更难对付,毕竟没有人敢赌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何况他看似莽撞,实则却处处都正好掐在七寸上,让昭明帝连挣扎对抗的机会都没有。
偏偏他手握军|队,背后还站着个不输于天绝道中枢的凤不归,至少实力上如今足够与自己抗衡。昭明帝所有优势在谢重珩面前都荡然无存,再如何发作,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恨怒得一时言语不能,须臾才戟指怒吼:“你们叔侄和谢氏究竟想做什么?你当初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永安?到底有什么目的?说!”
“帝君明鉴。”谢重珩依然淡淡道,“臣别无大志,毕生竭力所求,也不过亲人无恙,安稳度日。”
昭明帝森然道:“那你就更该俯首帖耳奉命唯谨!谢重珩,你如此肆意妄为,就没想过你谢氏阖族日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吗?!”
谢重珩反问:“难道今日臣不据理力争,等困局解除,帝君就会放过谢氏吗?帝君以襁褓之年御极,难道不知,旁人给予的安稳最是虚妄,随时随地都可能化为乌有,唯有自己争来的才能真正让人安心?”
无论有没有这一场,只需任何一处战事大局落定,都不必等其余两处结束、尾鬼认败求和,谢氏就会被以谋逆论处,死无葬身之地。至于谢重珣的结局,更是可想而知。
所以此番相救,不仅因为这是最好的时机,而是势在必行。
昭明帝被堵得几乎开不了口。
谢重珩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臣不是武定君。臣早就说过,臣立身处世,易受种种感情牵绊,不知轻重不懂权衡取舍。行事更是向来奉行走一步看一步,不会考虑那么多,难免冲动。所谓大局对臣而言,不值当什么。帝君若想以全局、大义之类警告臣,大可不必。”
“只要帝君点头,臣即刻命人全盘接手碧血防线。那边的十几万兵力就能尽数抽调出来,尽早安排,另作他用。”
“但如果臣不能带着兄长归家,那二十万人非但绝不会为大昭效命,恐怕他们袖手旁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便是现在杀了臣也改变不了什么。”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昭明帝困兽一般快速踱了两步,又似乎蓦地醒悟过来未免太过情绪外泄,立时顿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广陵殿君绝不能活着离开帝宫,否则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朕?”
他暗示得很明显,他可以放人,但作为后妃的谢重珣必须名义上死亡,换个身份回到谢氏府,方才无损帝王颜面。
这已经是他逼于无奈,做出的最大让步。谢重珩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那是帝君的事,臣绝不答应。”
“帝君已然大权在握,岂会连这点小事都平息不了?当年帝君将臣的兄长强纳入宫,闹得满城风雨,何曾担心过天下、后世的评说?他无辜遭此劫难,如今更该以自己原有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归家,又岂能像个见不得人的罪徒般藏头露尾?帝君仁惠,当下旨昭示,为我兄长澄清。”
“谢重珩!”昭明帝几乎当场炸开,“仁惠”二字用在他身上,非但字面意思极尽嘲讽,更是直接捅了他的逆鳞。他随手抄起一方镇纸,狠狠砸过去:“你不要得寸进尺!”
被点到名的人轻描淡写地抬手一拨,镇纸“咯啦”一声砸在不远处的立柱上,正好砸中上头那只绕柱盘旋而刻、浴火腾飞振翅翱翔的朱雀雕像的脖颈,像是要将之斩首似的:“臣只是就事论事,以帝君之道,还诸帝君之身。”
话已说尽,谢重珩正准备离去,又平静地补充:“军情紧急,还望帝君今日之内早做决断。只是帝君自问:帝君以为可借臣的兄长为质,这么多年成效如何?若还要一意孤行,不惜为此放弃臣与谢氏的倾力相助,值不值当?”
礼数周全地一躬身,他道:“今日多有冒犯,帝君恕罪。臣告退。”
尚未走出文德殿,身后蓦地传来一阵哐啷摔砸声。
朔风刮骨,彤云如铅。天色从早起就有些昏沉,明明一场大雪已在云层中堆积厚重,即将突出,却偏偏落不下来,一整日都说不出的沉凝郁结。
各部衙早已散值,却仍有两辆马车候在中正门外不远处。车身角落烙刻着恶狰啸月的家徽标记,侍者、车夫恭立旁侧,车中寂寂,几无人声。
午后跟昭明帝摊了牌,内宫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出。谢重珩从散值后一直等在此处,正襟危坐,身心紧绷。
往常他多是策马上值,今日少见地乘了车驾来。这种相对封闭之所的好处就在于隐蔽。叔侄各居一辆,谁也看不到谁眼底的忧急和狼狈,以及希冀渐渐熄灭成烬的绝望。
昭明帝扣着谢重珣,折辱谢氏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钳制谢煜,以及由此带来的好处。如今明知此举只会招来谢煜不顾一切的疯狂报复,面前又摆着更大的利益作为交换,去解他的危困之局,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但今上有时却是个疯子。他究竟肯不肯认下这场耻辱,放了谢重珣,其实叔侄二人连同凤曦都没底。怕满心期盼终究化成肝肠寸断的悲恸,也是内中牵涉着诸多秘辛,此事仅他们三人知晓,没向顾晚云透露半点口风。
希望随着时间一分一刻流逝,他们要等的人依然踪迹全无。
将近傍晚,宫卫换防、例行巡查完毕,中正门守将亮出雄浑的声嗓,长声一喝:“关——”猩红如凝血的厚重宫门徐缓而动,从两侧相对合拢,渐渐将那片至为辉煌又至为脏腐、至为尊崇又至为卑贱的宫殿彻底隔绝起来。
谢重珩终于在神识中问了句:“师尊,怎样了?”
那边静默无声。
天色黑透已有段时间,空中终于飘起了雪粒子。天气沉闷而冰冷,却不及心上半分。
谢重珩撩开车帘,抬手招来武定君的侍者,涩声道:“跟掌执大人说一声,下雪了,天寒夜黑,恐路滑难行,你们不妨先回去,我在这里等着就好。”
让一个父亲衰朽之年经历这种凌迟般的折磨,眼睁睁看着独子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渺茫,无异于钝刀割心,实在太过残忍。即使以谢煜的秉性之坚韧,恐怕也难以承受。
侍者恭敬道:“大人交代过,公子若等,便一起等。”
不到最后真正绝望的一刻,哪个父亲会甘心认命?何况凤曦至今没有消息,未必就真到了山穷水尽时。谢重珩沉默须臾,松手放下了车帘。
他却不知,凤曦被阻隔在宫中,早就与他断了联系。
老狐狸一向不是个有耐心的。今日要带走谢重珣,大概率要跟天绝道中枢动手。见徒弟已经离开文德殿,他懒得再慢慢等,索性施放出凡人察觉不到的威压,耀武扬威地向整个帝宫弥漫而去。
如他们这样修为非凡的洪荒遗民,绝难忍受自己的地盘被外来者侵入。这等行径无异于明晃晃的挑衅。只要逼出那东西,将之挫败,凤北宸就失了最后的底气。
但天绝道中枢的忍耐工夫堪比乌龟,半晌,才听见虚空中传来一阵肆意的笑声,另一道洪荒气息骤然逼近。几乎是在同时,破院外面竖起一层结界,连同凤曦放在徒弟身上的那点神识都一并阻隔了。
两人都没现身,更不曾照面。只是大概昭明帝有令,天绝道中枢不敢当真出招,以免帝宫首当其冲被夷为平地。凤曦则要全面护持谢重珣的安危,更加掣肘,抵消了他实力的微弱优势。双方都心照不宣地只互相以威压震慑,一时不相上下。
两大洪荒遗民相拼,结界内的一切,破屋、草木乃至石块尽数被生生压为齑粉。唯剩谢重珣安静地孤立其中,波澜不起,无喜无惧。
对峙到夜色深浓时,一个隐藏已久的法阵骤然开启。
那是个幻阵,大约类似于心魔幻象。身陷阵中,所见所历都是深埋心底的执念、畏惧之事。
凤曦毕竟修为高绝,活得太久、经历得太多,又曾勘破过最为根深蒂固的心魔。若非心魔气那种日积月累的侵蚀,等闲不会受其迷惑,因此尚可。但谢重珣区区凡人,又遭逢大难,难免性情大变,心防有所裂痕,容易被趁虚而入,迷失心智。
他倒是仿佛极为冷静,虽早已灵脉断尽修为全失,却从头到尾都没出什么岔子添什么乱。半妖仍是不敢掉以轻心,尽力护着他,故而破阵花了些时间。
然而凤曦再如何强大、谨慎,终究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堪堪破开一重幻象,只一个眨眼的工夫,眼前浓雾倏忽合拢又散开,显出了当年无尽山巅他残暴凌|辱谢重珩的一幕。
他如遭雷击,刹那呆滞当场。
自从庆功宴后,两人的关系诡异地维持在师徒与眷侣之间。虽不及心魔幻象中的感情那般强烈、直接,却也多少有几分缱绻温情,越来越引人沉沦。凤曦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避他曾经造下的孽。
兼且宫氏出事到现在,诸事繁杂,他已经许久不曾去触碰过往那些欺骗和伤害。仿佛只要一个不知情,一个不去想,就能假装那段不堪从未在他们之间发生过。
此时那些画面骤然撞到凤曦眼前,从旁观者的角度再次看着谢重珩的惨烈模样,看着自己当时是何等卑劣无耻、丑恶至极的一副嘴脸,纵是他再无视底线道德,也不由得悔恨难当,心神都一时剧震。
好在他很快回过神来,破了这一重幻象。
方才的意外不过电光石火的一霎。回头看时,谢重珣仍在他身后,连姿势、表情都没有任何改变,似乎并未受法阵影响,只是面色明显惨淡得多。凤曦不必想,也能大概猜出他看见了什么。
作为实实在在的天骄、六族之首的掌执的独子,谢重珣出事之前的几十年都可谓顺风顺水,没有经历过什么真正的挫折,帝子帝姬在他面前都不能放肆。能成为他心魔的,也只有那一桩祸事。
然而也正因如此,他突然遭受那样一场毁灭性的劫难,却能即刻冷静剖断利弊,忍辱负重,为家族和大局争取缓冲的时间,就尤为令人敬佩。
那段幻象让凤曦心中恨怒到了极点,碧色狐狸眼中煞气陡盛。
雪片越发密集,纷扬而下,天地迷蒙,映着宫墙一带的煌煌灯火,格外显得凄清肃杀。不知过了多久,夜色中忽然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下钥已久的中正门缓缓开了。
谢重珩心跳都几乎停滞。
宽广的白石宫道上,突兀地显出一道黑沉沉的剪影。那人身量颇高,裹着件长及脚面的玄色火貂绒连帽披风,看不清面目,却尤能依稀辨出身骨嶙峋,清癯如竹。
帝宫在他身后昏灯点点,幽深如巨鬼之口,漫漫宫道如口中之舌,森森然欲择人而噬。眼前门开亦不过狭窄一道,光线惨淡。但,总归是有一线光明的。
他就那么腰背笔挺,迎着像是要直接将他卷走的漫天风雪,沿着鬼口的巨大长舌,往外间那一点光明挪动。
一步一步,步履艰难,却苍松劲柏一般傲然不屈,不犹豫、不回头,坚定得仿佛死也要爬出来。
叔侄二人都下了车,几近茫然地望着他,一时竟都分不出这究竟是期盼太深的幻觉,还是真实存在。侍者想要过去搀扶,谢煜抬起一只微微发颤的指掌,决然做了个制止的手势。
知子莫若父,谢重珣自有其傲骨。当年他由此处踏进陷阱,囚于深宫受辱四年余,今日他也要自己走完这一段路,堂堂正正地脱离那段梦魇,不接受任何人的援手。
中正门在他身后再度缓缓合拢,仿佛将岁月都自此截为两段。他并未即刻上前见这些阔别数年的至亲,而是驻足停留了一会,仰头望天,像是刚刚走出牢狱的囚徒。
风啸雪急,扑面如刀,透心刮骨地森寒。对谢重珣而言,却是比置身仙境更可贵的一刻。他眼眶逐渐发红,一双与年龄不符的苍凉杏眼中,那潭毫无生机的死水终于起了不可遏制的波澜。
难以想象,他有生之年,竟还有活着离开那处烂泥沼、无间狱的时候,竟还有彻底解脱、重获自由的一天。
而过去那一千又数百个日日夜夜,即使是最肆意的梦中,他也从不敢动这个妄念。即使凤不归亲自入宫接应,在踏出宫门前一步,他都不敢真正相信。就怕一旦生出了希望,就再也忍受不了那些煎熬。
面上冰凉,融化的雪顺着几近凹陷的惨白脸颊蜿蜒而下,冷得骨头缝都痛,却昭示着此一刻的真实与鲜活。
谢重珩喉咙哽塞,眼中酸痛,几欲流泪。他用力咬着牙,直忍得双目赤红。
当初分别时重病中浑浑噩噩,他已经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兄长是在哪一天。此后四年多,谢煜尚且被允准入宫探视过两回,就连凤曦偶尔也能去看一看。
可除了庆功宴上,天绝道中枢假冒的“谢重珣”之外,谢重珩再也没有见其面、闻其声。
如今隔着朔风飞雪,他竭力睁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又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不敢眨一下,唯恐这场相逢不过一时幻梦。
谢重珣终于举步过去,定定看着泥塑般呆滞,只嘴唇颤抖、眼角水光闪烁的两个血脉至亲。三人对视良久,他才声嗓发颤地嘶哑道:“我回来了。”
寥寥四个字,却几乎用尽了他一生的期待,而说尽了他们所有的努力和忍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