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在水月楼的谢重珩全然不知那两人背着他会面、密谈的事。
推杯换盏闲谈之际,他才想起来一个问题:“在下跟薛郎君相识至今,还未请教薛郎君仙乡何处?”
薛遥浅浅一笑:“谢公子客气,在下飞星原人氏。”
谢重珩默默一算,此人是嘉平七十五年殿上文试被取用。彼时整个碧血境天灾绵延、百姓流离不说,他离家不过两三年,飞星原就陆续陷入行宫被围、宁氏旁系反叛、几番“清洗”的腥风血雨中,十室九空。
他当下笑道:“薛郎君当初前往永安赴考,留朝任职,岂非正好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可见上天相佑,必有后福。”
薛遥倒也坦荡,摇头道:“谢公子有所不知,赴考也只能算半条活路。”
“在下出身寻常,自幼失怙,寡母一人将在下养大、供书。前些年先母病去,除服后点算家资,才发现为数寥寥。在下别无营生,又不愿坐以待毙。念及本有赴永安参试的资格,索性把心一横,变卖所有勉强凑了些盘缠。”
“书生一心向学,不免闭目塞听,在下也是出来许久才知,近年早有功名难求的风声。此举可谓破釜沉舟拼死一搏,若是不得一官半职,恐怕还没等到自卖为奴,就会饿毙街头。跟留在故土相比,其实不见得好多少。”
短短几句话,却涵盖了薛遥前四十几年的困苦,内中诸般狼狈艰辛、晦暗绝望,不足为外人道。但此刻谈及那段过往,他依然神色安然,语调平和,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从容。
大约是谢重珩眼中的疑惑太过明显,薛遥微笑着继续:“永安居,大不易。王都活多人更多,外来者想留在这里做奴仆也难,文人更是清高迂腐,无法被快速调|教合格,牙行都不待见。”
他眼底终于闪过一星尖锐的讥诮,却不知是在嘲弄自己还是这个世道:“旁的不说,楼下一名洒扫杂役早年也曾高中殿元,可那又如何?就连这份活计都是他舍了自尊,万般艰难才求来的。”
“所幸贱命有时也得上天垂怜,在下这点微末才学侥幸入得帝君法眼,以二等第四名被点取录用。初时虽只居于太史阁区区秉笔郎之位,已是赐了在下一线生机,堪称天恩浩荡。今日才能有命在此,与两位闲聊一二。”
谢重珩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不禁在神识中感慨道:“从前你说天下苦世家久矣,今次我算是从另一个层面有了更深刻的感受。”
凤曦正在思索谢煜留他的用意,闻言漫不经心道:“怎么说?”
话毕,他又立刻反应过来关键所在:“薛遥能赴永安参试并顺利杀进殿上文试,最终夺得整体第七名,其人的学识、名声在飞星原万千学子中至少也能排进前三,甚至很可能是魁首。”
“龙裔族人向来看重文明传承,敬仰饱学之士。照他所言,地方上竟无有任何吏员、富绅略施援手拉拢他,任凭他自生自灭?”
“师尊一针见血。”谢重珩叹道,“偌大个飞星原,并非真就找不出一个长了慧眼能识英才的伯乐,而是底层无法出头已成中上层共识。”
“六族之下还有别的世家,其次是地方名流,再次则是寒门,层层向下压迫,最后才是寻常百姓。僧多粥少,任是什么样的贤能大才,出身几乎就定死了他一生的高度。生有灵脉、够资格投军的还可搏战功一途。若想以文入仕,机会却约等于无。”
“这些年殿上文试选拔的身怀才学心有抱负者,多如过江之鲫,中心三境各级府衙的空缺却屈指可数。能谋职的多是庶族,毕竟他们再势微也强过黎庶太多,昭明帝要与六族阵营对抗,只能借他们之力。分给平民的不足百之一二。”
“至于剩下闲置无法任职者,不过沦为幕僚、管事、账房之类,为求一口吃食活命折节逢迎,或摆摊卖字画、抄书代笔为生,乃至穷困潦倒冻饿而死。相反,诸多无才无德之人只因出身高贵,骄奢淫|逸尸位素餐。”
“有点门路的皆知大势如此,在薛遥身上押宝投钱纯粹是打水漂,谁肯做这亏本的买卖?他都落魄到生存都成问题,学识还不如他的平民学子多年寒窗苦读,又将是什么结果,可想而知。只底层百姓还盼着读书能挣出条路罢了。”
秉笔郎是朝堂各部衙中最低级的存在,只比杂役名声好听点,俸禄仅勉强够自己在王都糊口。这等职位给永安的世家子弟,哪怕最落魄的边缘支脉,垫脚都不够格,然而那却是多少寻常人拼尽毕生所有都难以奢望的。
层级之牢固不可逾越、之触目惊心,由此窥见一斑。机会与权利悬殊如天渊之别,这是双方最大的冲突所在,其危害深重,简直不可赘言。
凤曦终于收拢心神,暂且专注了些:“嗯。其实还有一点也能看出来:凤北宸几次三番当朝刑杀臣僚,底气何在?他残暴至此,为什么还有许多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入朝为官,替他卖命?”
“只能说明,往上的路被世家封堵得严严实实,是底下人仅只想想就会绝望的程度。这种绝境中,唯有凤北宸能给予他们一个一展才学的机会。纵然要击败万千同侪挤上独木桥、再赌上身家性命去换,纵然明知只能做个随用随弃的工具,他们也心甘情愿。”
谢重珩深以为然。
当年在朝堂上被剜眼拔舌的周永嗣、杨成山等人,后来因坚持暂停承天塔被处死的那些臣属,难道真不知身后无人、违逆圣意的后果?不过是感念帝王知遇提携之恩,不想眼看着他行差踏错,不惜以死相报罢了。
远的不提,只看薛遥。他被迫背了“谏言提税”的黑锅,一夜之间成为天下共敌,人人得而诛之。百姓无不憎他入骨,极尽恶毒诅咒之能事,只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日后为平民愤,他更是必然逃不过被诛杀的结局。
然而当着两个世家嫡系子弟的面提及昭明帝,他的感激之意仍是不加掩饰,溢于言表。
神识中几句感慨,身边的话题不知怎的,就扯到了将来的打算。
“你们别看我,我是最说不好的那个。”想起前世真正的谢重珩的结局,他笑着摆摆手,“战场上即使是将帅也并不安全,何况此番的对手是尾鬼。”
“他们的神侍功法之诡异,说是世所罕见都不为过。否则蕞尔之国,又岂敢与天龙大地纠缠多年?”
实则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哪里是说不好而已。今次一聚不止是替他饯行,多半更是隐晦地诀别。在座者三,尘埃落定时都不知谁死谁生,能剩几何。
顾奚朝收起折扇,右手握着在左手手心里一敲,风雅一笑:“我就简单了。”
“无论谁为帝王,也少不得史家文墨,指摘前朝罪状,何等倒行逆施以至天怒人怨。颂扬当今德政,顺应天道人心引得万民拜服。”
“不管国朝毁与不毁,若我侥幸身免,当竭尽所能,亲手为相识诸君于青史之上载录一笔,必定不使诸君枉死,也算全了同窗、挚友的情谊。”
这差不多仍是他少年时在永安学宫的想法。谢重珩不动声色地一怔。
顾氏世代穷研史籍,深谙历朝兴衰之道,号称“窥一朝天命”。这话说得保守,实则他们内部几名重要子弟恐怕已经判定了大昭的结局。
顾二公子瞧着一派温雅和善,知情识趣进退有度,跟谁都处得来。但只有与他极亲近的人才知道,其实真正能让他交心的人寥寥无几。
他既是毫不避讳薛遥的身份,当面说出这种犯大忌的言论,想必是真将其引为知己了。
薛遥则道了句:“人生至幸,求仁得仁。”略略一顿,笑着补充,“又或许,不定哪天就被问罪了也未可知。”
顾奚朝神色倏忽有些惨淡,但仅只转眼间又恢复如初。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忍俊不禁,齐齐笑出了声。
好么,一个不剩!新的一年都还没开始,合着大家都不看好自己的下场呢。
这头闲谈的片刻工夫,那头的谢煜似乎已斟酌好言辞。
他一字字道:“凤先生,你身为末代人皇凤烨唯一的血脉延续,非止身份尊崇,更且寿数漫长,见闻广博,经历过的人和事不可计数。如今却不知为什么,单单挑中了舍侄,纠葛不清。”
“再者,谢氏核心一脉世代传有先祖的绝密遗训:本族与人皇后裔尚有段深仇未曾了结,切切远之避之,勿再多生枝节。几曾想因果早定,凤先生竟就是往生域的主宰、谢氏绝地翻盘的关键,或许现在还得加一条强行血祭的恩怨,注定与谢氏难以消弭仇恨。”
“就当是谢某小人之心,今日冒昧相问,你对阿珩到底是什么心思?是图一时新鲜,无趣了就放手,还是如何?”
相识数年,他第一次当面挑明凤曦的真正来历。
这话说得还算客气,凤曦神色不变,心里却骤然警钟狂作,如临大敌。若他现下是九尾天狐之形,这会子只怕浑身的毛都已经炸起来了。
他一向看不透谢煜。虽说他欣赏其智计、果决,但仅限于旁观他用这些本事对付别人,绝不想自己领教。若谢煜诚心要破坏他两人的关系,实在是要命且棘手的事。
毕竟骂不得又打不得,更不可能鼓动小七与之决裂。
谢重珩说过“已经禀明家中亲长”,凤曦本能地深切怀疑此人是要做那根敲散鸳鸯的大棒,只是侄子心意已决,不好强行施压,才想着从他这个外人身上入手,竟连他幼时的事都搬出来了。
思绪刹那间天上地下几番转念,他最后决定坦诚以告:“不错,过往的仇怨我不可能放下。”
“但冤有头债有主,许多万年前的罪孽不该由毫不知情的后人承受,同你们先祖的过节我也并没有瞒着重珩。他是无辜之人,我不会将怨气转到他身上。”
“何况,”想起心魔幻象的种种,凤曦终是没有将那句“他已经替谢氏偿还了所有曾欠下的债”说出口,只道,“一应罪人早已死绝,旧事到此为止,我不会再追究了。”
惯常散漫没个正形的妖孽少见地庄肃:“谢掌执,我与重珩相识许多年,表明心意之前已早有生死相守的情分。我视他重逾性命。”
“同为男人,也许你认为我只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情绪上头时花言巧语,心存欺骗,日久情淡就见异思迁,始乱终弃。你对我有怀疑很正常,但重珩不是个糊涂的人,你可以相信他的眼光和选择。”
“我不异想天开,奢望你们认同,只盼谢掌执能不闻不问,让重珩自行处置。他若自己想要弃我践我,那是我罪有应得,我都认;但若有谁试图逼他诱他放手,我却万万不能坐视。”
揪着那点时有时无的良心自问,凤曦绝不是因为当年谢女灵配合凤烨害他的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要让谢氏最核心的一房断子绝孙。但他将人家整个支脉唯一的希望拐上了歧路,却是不争的事实。
今日谢煜势必要说点难听的话。只要不是太过分,他受着便是。
武定君枯坐在主位上,静静听罢他一番剖心析胆又隐含威胁的话,却只是不置可否地微一颔首,示意自己听到了,旋即端过茶盏,摆明了送客之意。
就这?!
饶是老狐狸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这会子也不禁呆了一刹。
他原本酝酿好情绪,做足了迎接一场风刀霜剑掉层皮的准备,不想扑面来的只是擦着头发丝儿拂过的一缕清风。果然只要活得足够久,就什么稀罕事都能遇上么?
谢煜比凤北宸更为城府深重,说是一言一行都有目的也不为过,绝不会无缘无故浪费时间,冒着开罪自己的风险来这一出。
莫非他打着一旦谢重珣那里出现意外,就将责任全推给自己,离间师徒二人的主意?但纵然他果真卑劣到毫无底线,也根本没必要说这些。
凤曦越发如坠云雾,不知他究竟想要如何,却又没法多问,只得带着满腹疑虑再度隐身离开。
回到半山院,他思前想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遂暂且抛开。重新将那张纸摸出来过了一遍,又冷森森盯了心魔气三个字须臾,他才提着一支小毫,顺手将不藏花也添了上去。
按照可能性由大到小,凤曦开始厘清思路,梳理查探时也许会出现的种种情况和应对方案。
纸上条条罗列清晰,又相继被否定、划掉。待真正拿出成套对策,他才头昏脑涨筋酸骨痛地伸了个懒腰,神色却并未完全放松。
老狐狸肚子里的九弯十八折,谢重珩自然无从知晓。
宴罢,三人在水月楼下各道珍重。他仍是独自骑着来时那匹光秃秃、鞍蹬俱无的飞马,先一步离开。顾奚朝则照样准备送薛遥回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得马车,却听旁边传来闲谈之言:“……我同乡,一会就到的那个,在城南一家铺子做活,昨儿也是走背运,姓薛的竟去了。”
“这天打五雷轰的恶棍,真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另一人咒骂完,急忙追问,“然后呢?”
先前那人狠狠唾了口唾沫:“还然什么后,掌柜的亲自给撵出去了。”清清嗓子,学着他同乡的腔调阴阳怪气道,“薛大人莫怪奴才不肯伺候。蔽号从上到下都只想安分守己地做生意,混口饭吊着性命。”
“毕竟如今这世道是越发艰难,大伙眼看着就要活不起了。蔽号虽是开门迎客,也得看是什么样的客人,省得部分走投无路的百姓得了风声,冲动之下纠集着到此处寻仇。”
“薛大人心如铁石,为升官发财不顾天下黎庶死活,又无惧人言,脸面岿然堪比城墙,可见前途不可限量。若有朝一日,薛大人凭借提税或是更为狠毒之议平步青云,可千万海涵,别记恨蔽号,来寻晦气。”
刚活灵活现地学完,他同乡到了,嗤笑着接话:“你们是不知,他家门口成日里被人扔烂菜叶子泼夜香,出入都做贼似的走后门。”
“周围但凡认识他的铺子,没有一个肯做他的生意,恨他的钱上沾了百姓的血。寻常他家采买都得往远的地方走。”
薛遥:苦逼地方做题家、底层打工人、大昭第一背锅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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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3章 第 35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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