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啊。不过你这是在我的炉子里捣鼓什么?”谢舟垂眼瞥向面前的炉子。
桑榆拿手扇了扇吹向自己脸的轻烟,“还能是什么,当然是美食中的美食啊。”
外滩无人,芦苇招摇,滩边小船自横。
阵阵炉烟随海风在眼前飞快飘散,沸腾声传来,炉子里的青口贻贝在一颤一颠间,陆续开了口,隐约可见黑色的“胡须”,而最夺人眼球的,是壳缝里那肥硕无比的贝肉。
望着青黛的贻贝,桑榆的眼睛像被暗夜被点亮的灯,炯炯有神,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舟对着小炭炉一脸茫然,却深知桑榆这葫芦里卖的极可能是名为美味的药的了然表情。
“你可真行,这么好的炉子和锅,你就用来煮白粥,可真是暴殄天物。”
过了好一会,谢舟闷声道,“我要是不只用来煮白粥,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
桑榆想了想,不禁对这话深表赞同,“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前两回桑榆在他船上学划船,见他拿这个炉子出来,每每揭开都是雷打不动的白色,她都觉得无语。
这人真是无趣,天天吃白粥就不腻吗?虽然她承认,在这个赋税徭役越来越重的世道,能天天喝上白粥,日子已经是很滋润了。
不过这人也真是的,白粥啃萝卜干要不就是配咸菜吃,她差点以为面前的人是个顿顿吃素的出家人。
有一次她终于憋不住问他,之前不是跟自己买过很多生腌吗,怎么没见他吃,难道不喜欢?不对,要是他不喜欢吃也不会买啊。他又不傻。
结果他说全留在家里给他姐吃。
桑榆在心里默默给他点了个赞。
挺好的,这么宠姐,活该你发财。
之所以知道他发财,是因为之前他教自己学游泳,那次他刚好收账回来,桑榆腿抽筋差点又在水中滑跪,求生意识下见到个人,便随手抓人衣服。
这一抓倒好,硬邦邦的,她心里直叫坏了,以为自己这只不懂事的爪子抓到什么不可言说的部位,紧张得差点原地去世直接当水鬼。
后来发现原来是不小心碰到他的钱包,桑榆总算松了口气,挺直腰板把周身重量挂人肩膀往死里压,放手之前直觉那钱包重量不菲,暗暗感叹了下这人平时真是低调。
后来两人偶尔闲聊,桑榆才知道他当船匠兼包揽村里大小木工的收费很可观,不然也不足以支撑他支付不菲的人丁徭役外,还能供养他姐。
不过即使家里供着个人,以他的挣钱能力,也犯不着吃粥配咸菜吧。
直到后来见他煮了两次粥,一次差点把锅烧没了,一次差点把粥烧没了,桑榆才对他的厨艺有所了解。
真不是他苛待自己,不想吃好点,而是这人就是传说中的炸厨房杀手。
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姐不爱吃他做的东西,估计都是黑暗料理。还好她不吃,吃了估计脾气更加暴躁,更疯了。
鉴于前两次被他的厨艺震撼,看他可怜,今天桑榆特地让他一饱口福。
她已经学会了游泳,这两天在向他学划船,而且今天小有所成,从沄水村出发一路靠自己摇橹摇到了这里。正是开心的时候,可不得找点好吃的美食犒劳下自己。
恰好今天来的就是离沄水村不远,曾经第一次坐船就让她心有余悸的外滩。
上了外滩,见到那些一眼过去密密麻麻的礁石,桑榆两眼发光。
从沄水村岸边到外滩一路上经过险滩,附近有大片无人关心的礁石。虽然偶有江一帆这样的沄水村渔民过来赶海,不过抓的大都是耳熟能详的海鲜,譬如鱼虾蟹蛤蜊。
在桑榆看来,那些无人关心的礁石恰恰是她心中的宝藏。
果不其然,今日她围着礁石游了一圈,随意找了一块开挖,就挖到了足足两桶青口贻贝。
桑榆挖出第一个青口的时候,谢舟看着她手上沾满了泥沙和石头块的长扇形贝壳,跟看小丑似的,第一反应是质疑她的审美,“你采这玩意儿,是想当贝壳玩?审美还挺特别的。”
在得知她想吃它,而不是玩它的时候,谢舟素来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一丝丝疑惑。
这东西从来没人吃,无论在沄水村,还是走出沄水村,他都没见过有人吃这玩意儿。
要不是桑榆一时兴起来翻礁石玩,他还真想不到这些平时巴在礁石上,几乎跟礁石融为一体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居然有一天能用铲子铲下来,而且这玩意儿,虽然都沾着泥巴和石块,却能看出相似的长耳朵形状。
这东西能吃的话,早就被渔民们盯上了,哪还轮得到她来挖。
不过看她期待的小眼神,想到她方才说要搞点好吃的奖励自己学会划船的骄傲神情,他想,算了,别打击她。
“你别小看它,这青口虽然现在看着丑,可是等它煮熟了,味道一点也不输给大蛤蜊大螃蟹。”
“行,我拭目以待。”他嘴上应得干脆,脸上的表情却写满了“好吃才怪”。
于是谢舟拭目以待到了眼前这个锅盖被沸腾的水,和烧开口的青口贻贝顶开的当口。
桑榆今日有备而来。
炉子旁边很快添了几镰光滑的竹片,一眨眼上面倒满了调料,有她带来的酱油,剁碎的香菜和蒜末,以及她特制的辣椒酱。
谢舟正好奇她怎么随身携带这些东西上船的,抬眼间桑榆已经拿了一个开口的翡翠贻贝,用力掰开指甲盖宽的缝隙,挖出肥美的壳肉,揪掉褐色的绳索般的胡须,蘸了蘸竹片里的酱油、蒜末、香菜和辣椒酱,跟个饕餮小娘子般直接一口一个,投入嘴里。
合上樱唇时,她杏眼放光,橙白的青口贝肉没有一粒沙子。
在酱油的洗礼下,咸香极了,又在蒜末和香菜碎的包围下,风味卓绝,像被山野包裹的海洋,蒜味香菜味青口贻贝的鲜肉味,时山时海,时海时林,在这一小片贝肉的刺激下,味觉似光谱绵延起伏,最后在辣椒酱的红海战术下,于舌尖粲然绽放极致美味,在脑海里翻起千层雪浪,如一道月光下的彩虹。
贝壳肉去壳空,太阳下闪烁着青紫色的光,像月光下两座人去楼空的城池。
城池内空荡荡,城池外人的心却被填满。
这时候要是来上一杯酒,那就更完美了。
果然人生在世,无论在哪,遭遇好赖,吃好喝好都是人生第一要务。
桑榆嘴角上翘,眯起眼睛,脸上绽放出甜美的笑,那神情咀来嚼去,反复品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享受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而此刻享用美食的她也成了全天下最欢喜的人。
谢舟本来是个不重口腹之欲的人,今天却例外了。
不,应该说遇上她之后,似乎总有这样的例外。
尤其是看到她吃得这么香甜,仿佛世间所有烦恼都扫于脑后。
反观自己,他没有口腹之欲,难道没有烦恼,没有所求吗?
有的,只是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求不到,索性不求了。
而她呢,没有烦恼吗?
只怕比之旁人,她的烦恼只多不少。
他们姐弟俩还被族里亲人抹布一样丢弃,身无分文,走过鬼门关。
她同他一样父母双亡,一样有相依为命的家人要养,只是自己是男子,出路比她好些,又痴长了些年岁,这些年起晚摸黑干着和木头打照面的活,到如今总算为他们姐弟俩攒下一个不用颠沛流离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晚年。
而她呢,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是山前那间仿佛时刻能被九级台风掀翻的破屋,可她却好像一点也不忧心。至少眼前这个大快朵颐的模样,他是半点看不出来忧心在哪。
想到这谢舟弯了弯唇。
谢舟却不知道,对此刻的桑榆而言,烦恼是虚的,赚钱是明天要做的,只有眼前这小锅青口贻贝是真的。
眼下没人跟她抢,她吃得更开心了。
快乐加倍的她,没想到自己下一秒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刚才还跟个木头一样杵在那看她吃的人,突然开窍了。
虽然变得识货不是坏事,可是也用不着吃这么快吧,这掰青口的速度也太逆天了吧。
桑榆望着他手边高高垒起已经是自己两倍多的空贻贝壳,不禁叹为观止,这家伙是饿傻了吗,这风卷残云的速度比桑泽江一帆丝毫不逊色,也是没谁了。
不敢想象要是他们三个凑一个饭桌上,能掀起什么浪花。回想起上回因桑泽和江一帆之故,自己额头上凭空多出来的菜,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摇碎胡思乱想,探手向锅里,正打算虎口夺食,结果没食可夺,只摸到一片寂寞的空气。
本打算大吃特吃却仍一半肚子都没填饱的桑榆瞪了他一眼。
这家伙今日是被饿死鬼附身了?
虽然看你可怜想让你吃吃世面,可大哥你大饱口福不能以饿我肚子为代价吧?
谢舟吃完还不忘抹嘴,然后一脸期待地问她这玩意儿还煮吗?
没想到这东西确实能吃,不光能吃,而且一旦开吃就让人停不下来。
配上桑榆带来的一应调料,尤其是那个有些辣口的酱,一入口别提多上头了,脑子里绷着的弦,身上的千斤负担,像被这一口翡翠黧黑相间的贝壳洗劫一空。
桑榆:……
刚才是谁对它嗤之以鼻的?
到底还是心软,桑榆又从桶里拾掇了些青口,重煮了一锅,这次两人都吃了个尽兴。
当然第二局,更胜一筹的还是桑榆,因为某饿死鬼没有抢过她。
吃饱喝足后,桑榆又在岸上发现了了不得的东西。
紫菜。
来到大庆朝以后,她还是第一次在岸边见到紫菜。当即把附近几块岩石上能采到的紫菜都采了些。
这时候会水和划船的好处就体现了出来,哪怕湿了一身,游走在岩石里几乎毫无畏惧,衣服干了湿,湿了干,游水游累了便上船摇橹,前前后后寻到了好多青口和紫菜,还挖到了不少比沄水岸边大得多的生蚝,这可把桑榆乐坏了。
没有白跑一趟。
准确地说,技多不压身,学游泳和划船吃的苦都是值得的。
就像当初她从厨房里小小的洗菜工,到切菜工,最后掌厨一样。手上每条为学刀功被刀刻上的痕迹,都成就了后来的她。
就像此刻,那些被水呛得差点以为要挂掉的难受体验,还是让她满载而归,并且享受了一回泛舟水上,抢夺青口言欢的快乐。
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快乐,不像一去不复返的东逝水,以后她想来几次就能来几次。
只是以后到这来,势必要带桶盆这些工具装海鲜,带着这些她是游不到这里来的,这时少不得得有条船。
在从谢舟口中得知一条船的价格后,她惊了,没想到一条小船,看着只是几块木头而已,居然这么值钱。
她扳着指头飞快掐算了下,要是买了船,存款少了一大半,对现在的她来说,可不是很乐观的事。
首先上沧浪港,租赁门面开餐馆,再加上门面租下以后,还得置办不少炊具家什,哪里都少不了银钱。
钱还是得握在手上以备将来最稳妥。
所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艘船,这计划恐怕暂时要搁置了。
桑榆不无遗憾地想。
可没有船,光会游泳,好像也游不出太远。
即使找到了宝藏,她一时之间也带不了太多海鲜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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