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玫微抖的肩膀,忽然就止住了。
幸川这句话似霜雪一般拂过耳边,谨玫后知后觉,待她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已然降落心底,融化殆尽。
“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正常的拒绝没什么可害怕的。”
“你觉得为难的话,想想别人是怎么为难你的。”
她抬起头,幸川便收回了手,没有与她道别便离开了,她怔怔望着幸川的背影,下意识抚上自己肩膀,衣服上像余留了他的温度。
这是幸川的善意?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真的,她早已摆好了架势等待一波嘲笑。
如今看来,他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恶劣。
“今天吃错药了?”
谨玫自说自话,眼睁睁看幸川离开这里,恰逢他与那于姓男人擦肩而过,那男人再度坐下时,谨玫站起身。
“不好意思,我要走了。”
那男人莫名其妙,“刚才不还聊得好好的吗?”
“我对你,不-满-意!”
谨玫一字一顿,说话铿锵有力,像故意要让男人听明白一样。
说罢,谨玫起身出门,她看着门口歪倒的电动车,狠狠舒了口气。
周六这天,幸川依照惯例,回老宅子探望父亲。
车子停到楼前,幸川有点犹豫,是幸父要出门遛弯时,才发现了在门口的幸川。
“怎么现在才回来。”
“深山老林的地方,小偷进来都要迷路。”幸川这才锁了车,“还不兴我多转两圈?”
“你懂不懂情调,这叫闹中取静,谁要和你们年轻人一样,非要住在繁华地段,五步一商场,三步一酒店的。”
幸父摇了摇头,“太闹,不好。”
“您搁这和我唱双簧呢。”
幸川兀自找了个茶杯沏茶,“您还老说我说话不好听,也不看看本事都是和谁学的。”
老爷子在桌上拍了两下,嗷着嗓子大喊,“幸川!”
“好好。您坐,坐。”
幸川环顾了客厅一圈,“我妈呢。”
“在做饭。”
“拉倒吧,她能做饭。”幸川嗤了一声,“她那是看人做饭吧。”
幸父有点气短,这话没法聊了,凡是幸川回来,父子就没有好好说话的时候。他拿这个儿子没有办法,年龄愈大,愈感到年岁渐长,身体力不从心。
年龄大了,就要服老。
“没大没小的东西。”
幸父有些没好气,“轻易不见你一次,你这工作比你爸还忙,不知道的以为你爸都退居二线了。”
“就是,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幸母从厨房走出,她曼妙的身段丝毫不像生过两个儿子的模样,她坐到幸父身边,“好让我真的退居二线,享享清福。”
幸川看了眼他们,“奇怪,看到你们坐在一起,我觉得真是违和。”
这话一出,两人面面相觑,很默契地都不再说话。
幸川从烟盒抽了根烟,却迟迟不点,这个家太冷清了,只有他回来了才有烟火味,也唯有他回来了,他们二人才会从各自的家中回来,来维系一下表面的亲情。
幸川看到二人的沉默,有些不忍,率先道了一句。
“再说吧,爸。”
桌上餐点丰盛,可三人话说得简单,仿佛话都在初见面时说尽了,眼下也没什么可叙旧的话题,幸川夹着菜,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沉默,这样的沉默他见了多年,早已习惯。
“你当个学校的中层,还当上瘾了?”
幸父忽然开口,“一个月赚的钱够你油费吗?你之前不是说过,只要过了这段时间,就回公司来,慢慢学习,逐渐深入到集团吗?”
“怎么,变卦了?”
幸川夹了块虾肉,漫不经心地塞进口中,“噢,没有。”
“那是因为什么。”
幸父紧盯着幸川,“当初你说要学计算机,我同意了。后来你说要出国,我也同意了。再后来又说不喜欢商科,非说为了,什么,那叫个什么。”
幸父冥思苦想,可绞尽脑汁,依是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词。
幸母及时补刀,“更新职业教育的理念——”
“噢对对。”老爷子恍然大悟,脸色重回严肃,“职业教育的理念,为了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名词。跑到一个破学校去做教育。幸川,你也别怀揣什么大梦了,实际一点,这么多年,你难道还没看透吗。各行各业运转自有规矩,不是凭你一个人就能改变的。”
“那我当初去德国,回来和您讲述我的想法,您不也挺赞同吗?”幸川放下筷子。
“赞同,屁的赞同啊,那是我为了让你高兴。”
幸爸提起这个,脸色更是不悦,“我放任你,时间已经够久了,现在时限到了,再让你这么撂了家里挑子,是我对不起幸家了。”
幸川站起身。
“爸,你也了解我的。”
“我本就不是什么坚持的人。”
幸父沉默了,他不否认幸川的话,幸川的成果一路走来丰硕无比,但他从不会在一个领域做得太久。
时间的长短,取决于他兴趣的浓淡。
幸父想,等他自己厌倦了,或许会考虑遵从自己的想法。
他叹了口气。
幸川走到窗台边,院子里的池塘铺了一池星光。
他想起几年前的某个冬日,风是刺骨的严寒,他资助的学生强烈请求他去观摩比赛,他盛情难却,便去了。
可比赛的结果不胜人意,那名学生以微弱的分差,与第一名失之交臂。
他本没当回事,可那名学生走到跟前,面带歉意,手指一直在摩挲着指节,“对不起,幸先生,这次我没有拿到一个好名次。”
幸川本觉得无所谓,他本没对职业院校的学生抱有希望,在他的印象里,这类学生多与香烟啤酒沾边,毕了业便沦落至社会的边缘地带。
之所以资助她,无非是他一时兴起,本着家财敛聚而后散福的理念,他想要做点善事,便掷骰子般随意地选择了这名学生。
与他一同请求资助的还有几个高等学府的高材生,有人建议他干脆将剩下的几个一起收了,毕竟以他的财力,资助几个学生念完大学,用的钱不过是他指缝漏下的,绰绰有余。
可他拒绝了。
幸川不否认,他是个毋庸置疑的利己主义,且因长期的傲慢,连说话都带着刻薄,他本就不愿干没有收益的事,更遑论让他掏钱资助,说到底他不是什么天使,骨子里就带着商人的冷血。
连他瞥见学生手上的冻疮,也是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怎么搞的。”
女生见他看自己的手,便赶紧插进口袋里,“没什么,就天气凉了,有时候热水供不上,用冷水洗衣服才洗成这样。”
他见到女生局促的眼神,“你的住宿环境很差劲?”
直到他亲眼看到了女生宿舍的照片,水泥地,铁架床,被子湿了无法晾干,从而滴落在地的水渍时,触目惊心,让他竟生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恻隐。
“或许我能做点什么,一点就好。”
他这次不过是一时兴起,像原先一样,得到了什么,做成了什么成果便索然无味。但没想到,他在义云职院竟干了六年之久。
示范校项目近在眼前,如果获得了这项殊荣,义云职院便又会得到一笔不菲的拨款与经费。
这件事完成,幸川的离职计划便更近一步,这次他回来,本意欲与父亲商量接下来的行动,可鬼使神差,他也不知怎的,再次拒绝了父亲的提议。
或许他可以再等等。
等什么,他也有点不清楚。
可眼下,他比以往有了更强烈的意念。
他想留下。
——
“要跟着学生住宿舍?”
谨玫正在学生处报到,此时她正手握着笔,欲要在班级交接的手续上签字,然而还没来得及落笔,便听到这样一个惊天霹雳。
“这是惯例呀,新老师如果要带班,不管男女都要陪同住宿,不过你不用担心,时间不长,半年就够了。”
宿管科科长刷刷敲着键盘,不过多时便打出一张单子,她抽出纸来递到谨玫面前,给她圈出一个地址,“给,拿着这个去宿舍报到吧。”
“那我什么时候住呢?”
“办理了入住就能住了啊。”她对这个问题似感到莫名其妙,“不过你不用担心,一个周也不是每天都住在那里的,工作日大概有三天会给你排班,你只要这几天保证到岗就可以了。”
谨玫若有所思,“噢——”
“不过我要提醒你哦,谨老师。”那名科长似想起什么,在耳边做了个电话手势,“到岗了以后,需要在楼管那里给我们打电话的。”
谨玫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下意识将手伸进口袋,摸到手机时,她还一头雾水。
打电话,不在哪儿打都一样吗。
那老师似觉察到她在想什么,便摇了摇头,露出狡黠一笑,“不,不对。”
她指了指桌子,“用固话打。”
谨玫没办法,去到宿舍办理入住手续后,进到宿舍便见到光秃秃的一片。
相较学生宿舍,这个值班室唯一的长处,便是一人一间,空间足够宽裕,除此以外,便再无其他可说的地方。
水龙头是老式的,像脱离了时代许久,还生着锈斑,谨玫拧开它,想洗个手,下一秒便吱呀一声,像老旧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她吓了一跳,下意识窥到门口,见四下无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不停安慰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说来好笑,谨玫自己都数不清对自己说了多少句这话了。
先到附近超市先买点日常用品吧。
她穿行在学生之中,向篮子里放了一块香皂,正思忖买什么洗发水时,她稍一偏头,便见幸川鹤立鸡群,手里拿着手机,正蹙着眉,不知又在研究什么。
他为何精力总能那么充裕,像不会感到疲累,哪怕熬了大夜,第二天也能头脑清醒,思维缜密。
谨玫工作以来,已经感到体力下降,他们的行政工作,不似企业一鼓作气的项目,反而更像抽刀断水,做不完似的,反而还会被吸取能量。
而幸川更甚,他像有看不完的文件,写不完的材料,但几乎没听过他抱怨什么,或许在他看来,抱怨是弱者的表现,谨玫做不到毫无怨言,却有时不自觉地想,幸川是真的强悍,毕竟换做她,可能早已崩溃。
怔神之际,幸川忽而抬头。
她对上他的视线,蓦地僵在原地。幸川收了手机,走到她面前,看到她提篮里的东西,复又看她眼睛,“你买这点东西不太够啊。”
谨玫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我买来干什么的。”
“一块香皂用全身,我是该说你厉害还是太埋汰。”幸川顺势俯身,谨玫一个没留心,提篮便被他拿在手里。
幸川走出两步后,回过头来,“走啊,我陪你去。”
谨玫反应过来,立刻跟上他的脚步。
走在他身后,她不忘嗤了一声,“你要是去说相声的话,我觉得应该比现在混的好。”
幸川忽而止住了步伐,回过头来,而谨玫也因他急停的脚步,生生撞到了他的背上。
一阵痛感袭来。
她抚着额头,方想出声抱怨,不料刚一抬头,便看到幸川面无表情。
谨玫欲出的话,也被她咽了回去。
正在揣摩他是否生气,幸川下一秒笑脸相迎。
“多谢夸奖。”
自入校以来,幸川一贯以冷脸示人,即便对身边人,他也没什么好脸色,笑容也疏离,与人像隔着一层说不清的窗户纸,很难接近。
这是谨玫第一次看到他发自内心的笑。
她不由怔在原地。
好像,还挺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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