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漆黑里泛着细碎而透亮的光，清冷深邃，仿若蕴着万千星河，黑瞳里星系轮转，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只是再次看到时，宋攸宁心间还是重重一颤。
不同于在先前神殿见他时的清冷淡漠，这双眼睛里蕴着更多的是薄凉矜傲，仿若是这天下睥睨众生的王，倒是将神明那高高在上矜贵自傲的神色呈露了十之**。
她只觉周身倒转，恍若回到了神殿，撞进了那人的眸子，明明无波无澜，却好似生了黑洞，一眼万年。
沈君亦。
神殿里消失了近一个月的神明。
只见那人高高立于横跨莲花沉池的石桥上，一袭纹龙朱衣，裾角猎猎，淡黄腰封束着劲瘦的腰身，斜襟与袖口金线勾边，尽显华贵。
乌墨长发一半被金冠高束，一半披在背后，偶尔几缕随风越过肩头。
见者顿觉天地失色。
只那人逆着光影立在那里，周身气质凛凛，唇角微勾，尽是倨傲的笑意。狭长的眸子里几分讥诮，不闪不避，似是故意，与宋攸宁呆愣的目光正正对上。
方才哄闹的人已经静息屏气，储君的威压让人不寒而栗，此时的园中寂然无声。
郁郁葱葱的花枝遮住了亭中的宋攸宁，众人只见太子殿下挺立于石桥之上，一手背后矜贵昂首，睥着桥下一处 ，无人敢作声。
那人高居桥上，朝着亭下站着的姑娘深深了看一眼，而后轻笑一声，转身离开。
良久，心间的剧跳慢慢平复，宋攸宁还愣在原地，看着那人离开时的方向。
傲骨凌云。
这是她来到这里听到的对东宫太子黎珝的众口如一的评价。
如今见到了本尊，她觉得这称呼过谦了。
神殿里清冷淡漠的神明在小世界里竟然是这个风格吗？
她在神殿从没见过他穿这种颜色，但是还是一样好看得天理难容。
呆呆地愣了一会儿，她才猛地惊醒，轻笑出声。
原来Loyal说的见到他自然就能认出来是这个意思。
这会儿她的理智渐渐归位，宋攸宁回想刚刚那人看她那一眼，他明显不像是认出自己的样子。刚刚见到的那人与传言中的东宫太子黎珝吻合，却与神殿里的神明相差甚远。
他完全没有刻意伪装的必要。
宋攸宁越想眉头越皱，索性用胳膊垫着脑袋趴在了桌子上，没一会儿就听见有人边走边说往亭子上来。
“你看王嫂，我就说亭子里有人吧？”是位少女的声音。
“是是是，瑞安最聪明了。”另一位妇人温柔应和。
宋攸宁抬起头，就见一位温婉柔和的夫人搀着一十四五岁的姑娘抬步上亭阶。
那位夫人上来便带着笑意，向她投来温和的目光，宋攸宁忙起身见礼。
“参见公主殿下、王妃娘娘。”
孙婉莹有些讶异，没想到她已经猜出了自己与瑞安的身份，笑着夸赞，“姑娘好生聪慧。”
宋攸宁含笑恭敬回道：“无意听见公主与娘娘谈话，娘娘勿怪。”
一旁的黎珞朝着宋攸宁嘟嘴：“原是姐姐在这亭子，是我要带王嫂来这，哪里就怪姐姐了？”
孙婉莹笑着道是。
宋攸宁心下一松，看来这大黎的瑞安公主和晟王妃都是好说话的人，跟着笑笑。
又听得孙婉莹问她：“姑娘是哪家的？”
宋攸宁想了想她那形同虚设的老爹，还是俯首回道：“家父宋原丰，臣女名叫宋攸宁。”
孙婉莹闻声有一瞬的停顿，转而笑道：“原是宋侍郎家的女儿。”
宋攸宁微笑称是。
“攸宁姐姐，”黎珞凑过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宋攸宁。
宋攸宁讶然一瞬，这位瑞安公主这么平易近人，和太子简直不像是同出皇后膝下的亲兄妹。
又听得黎珞开口：“太子哥哥刚刚是看向的这个方向吧？是在看你嘛？”
宋攸宁一顿，原来亲爱的公主殿下说话是直球风格嘛？
她正想着要怎么回答以后才好做任务，就听到一旁的孙婉莹蹙眉出声。
“瑞安。”
黎珞吐吐舌头，有些歉意地看向宋攸宁，“我就是想对姐姐说，太子哥哥就是看着凶了些，其实他对人很好的，姐姐不要怕他。”
宋攸宁看着安慰她的小公主，挑眉笑了笑。
大黎唯一的公主殿下丝毫不娇纵傲慢，还很直爽可爱。
一点都不像她的哥哥呢。
宋攸宁以半开玩笑的口吻回道，“公主好意，攸宁知道啦。”
见小公主自然地弯起眉眼，宋攸宁跟着一笑，又不动声色地看一眼旁边的孙婉莹。
只见孙婉莹脸上也盈着淡淡的笑意，宋攸宁心里了然。
紧接着就听到小公主凑过来同她说悄悄话：“姐姐既是来参加这百花宴的，那可看上我哪个皇兄了？”
宋攸宁一噎，瞪大眼睛转头看向身边比她低了大半个头的小姑娘。
孙婉莹似乎也没想到小公主这一茬，担忧地看过来，欲言又止。
小公主却丝毫没注意到她们的神色，自顾自嘀咕：“三皇兄温柔可靠，长得却不如四皇兄；四皇兄倒是长得英俊潇洒，可性子也是过于潇洒了些……”
真真是一副为宋攸宁着想的认真模样，宋攸宁看得一乐，就听见小公主总结：“总归是各有各的好，攸宁姐姐，你看重什么啊？”
说着又一副少年老成的语气掰着指头向她道：“母后之前同我说，嫁人还是要找温柔体贴，待自己好的，我看三皇兄就不错，待人温和有礼，你觉得呢攸宁姐姐？”
说着又想起了些什么高兴地转过头来拍拍胸脯同她说：“或者你看上了哪家的公子也可以偷偷告诉我。”
一副兴致冲冲的模样。
孙婉莹在一旁听得无奈，这皇子选妃哪是任宋攸宁姑娘挑选的事情，偏偏瑞安还说得若有其事似的。
结果下一秒就看见宋攸宁姑娘闻言眼睛一亮，一副来了兴趣的模样，眨眨眼道：“公主会帮我嘛？”
小公主顿时骄傲起来，“那当然了！”
宋攸宁挑眉勾起唇角，侧身凑近了黎珞，头上的步摇流苏跟着叮铃当啷的摇曳起来，灵动而婀娜，而后略带笑意地吐字。
“我看上了太子殿下。”
————
黎珝之前去皇后殿里的时候，就听皇后说要等天晴之后办一场百花宴，选几个姑娘什么的。
黎珝当时坐在殿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也没听进去几句就走了，根本没当回事。
今日初晴，他正心悦神怡地坐在亭下写字，就见母后派人来跟他说来了好些姑娘让他去看一看。
黎珝握笔的手一顿，才想起这么一茬，眉眼间填了几分烦躁，正应付着，下面的人就来报，说皇上叫太子殿下前去崇政殿议事。
黎珝昨天夜里便以收到消息，说前些天江南的雨势太凶，遭了水患，此时听到皇帝喊自己前去也是意料之中，但他还是俨乎其然，借机打发了皇后宫里的姑姑，才起身整装往前朝去。
那姑姑见太子殿下神色严肃便知是正事，也没敢再耽误，忙回了皇后宫里回禀，皇后闻言面露忧色：“虽说这国事要紧，可他这身边总没有个姑娘叫什么事。”
姑姑只得安慰到：“太子殿下忧国忧民，是大黎之幸。”
“你说的我自然明白，”皇后摆摆手，“罢了，再放他两年自在。你来给我收拾梳妆一番，待会儿我们去看看，给小三小四挑几个姑娘。”
姑姑应声。
这头黎珝正步履匆匆往崇政殿赶，却发现往日清净的曲荷园熙熙攘攘地挤了好些人，原来这宴会办在他上前朝必经的曲荷园。
黎珝眸色一暗，走了条距离近些的路，只他一上石桥，就见桥下遥遥相对的亭中，漫不经意坐了个姑娘。
那姑娘一袭碧绿衣裙，园中喧嚣不断，她只懒懒散散地一瞥，不到片刻便转过身来，轻笑一声，似是不屑。
他顺着看过去，三皇子和四皇子正站在木板桥上，两人似是也看见了他，远远地朝他行礼。
黎珝不予理会，只又撩眼定定地看着亭下那人。
似是有所察觉，那姑娘转过头来，三两只钗环叮当作响，视线措不及防与她相撞。
黎珝淡然看着，那人乌黑琉璃般的杏眼纯净澄澈，水波粼粼，瞳中只星点朱红，好像这偌大的园子里只盛了他一人。
黎珝有一瞬觉得熟悉，好像那样一双呆呆看着他的眼睛，他曾不止一次地见过。
他眯了眯眼，那姑娘却是依旧仰头直勾勾看着自己，亮晶晶的眸子不避不闪，似臣服似归降，完全没了方才那副散漫不羁的模样。
黎珝轻笑，此时那对上他顺服而毫不收敛的目光，与方才轻瞥别人时的轻蔑，简直判若两人。
他楼里的名伶怕都是没她这般精湛的变脸技艺。
他低头看看自己腰间装着玉鱼符的紫金鱼袋，伸手抚了抚，眉眼间已带了些嘲弄，转身迈步，付之一哂。
离开曲荷园，黎珝耳边总算是清净了些，正想着这水患要怎么处理，身后的墨云探头：“主子是看上方才的姑娘了？”
黎珝瞥他一眼，给他一个“你细细体会”的眼神。
墨云正琢磨着，冷不丁后脑勺就挨了一下，一旁的寒风出声：“你眼睛坏了？主子那是看上她的眼神？”
那是她命不久矣的眼神吧。
墨云委屈，“我就是问问嘛，她是户部宋侍郎的女儿，殿下若是看上了，还不是得费些心思。”
“是么？”黎珝闻言挑眉，边走边问。
寒风看向前面出声的殿下，又看看身边的墨云，听得墨云回道。
“是。”
黎珝点头勾唇。
宋原丰的女儿。
很好，更讨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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