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炎又一次站在门口磨磨唧唧、探头探脑。
屋里的李小宝大概是看到了他的身影，带着侄子侄女们跑出来，叽叽喳喳地围住了他。
李小宝是几个孩子中的头儿，虽然年纪不是最大的，但辈分大又聪明，经常带领几个孩子干坏事，孩子们自然以他马首是瞻。
“四哥，大哥说咱家来了三个和尚，可威风了！我还没见过和尚，大头他们也没见过，你快给我们讲讲，是不是有大哥说的那么威风？”
大头是家里孙子辈的老大，村里孩子一般都有贱名，李家小孩们的贱名很好记，老大叫大头，老二叫二头，以此类推排下去。
女孩儿只有一个，小名叫妞儿，是个活泼又胆大的丫头。家里男丁多，孙子辈更是只有这一个女孩儿，全家都宝贝得不行。
孩子方便套话又好糊弄，这几个也都不是熊孩子，李炎也乐意和他们打好关系。
前院的狗窝旁有几张桌椅，他一边拖着身上的“挂件”艰难往过挪，一边开始糊弄这些小鬼。
“那可太威风了，连公鸡都听他们的话，简直就是公鸡大仙，你们没见到真是可惜！”
“哇！那他们有三个头吗？”最小的三头接话道。
“那倒没有，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有三个头，有三个头的是妖怪。”
“因为我爹说厉害的神仙都有三头六臂。”
“那不一样，他们是和尚和尚没有三个头，但是他们头上有戒疤，厉害的和尚才会有，别人看到他头上的戒疤就会说，嚯！这个人可威风~”
“那我长大我也要戒疤，我也要威风！”
“那你得小心你爹打断你的腿。”
……
院子里一群孩子吵吵闹闹，灶房里几个女人也说说笑笑，只有堂屋里三个男人没什么话聊。
家里最活泛的老三在镇上的酒楼当小二，最跳脱的老四在外面逗孩子，只留下三个最沉默的坐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这三人也就老二稍微机灵点儿，看老爹和大哥半天不说话，率先挑起话头说地里的事。
提这个算是找对了话题，他们别的不懂，地里面这些事儿算是门儿清。
李富率先开口：“去年雪下得好今年水是不用愁，我想多种些稻子，年底咱家也能多些进账给你娘她们做件新袄子。”
沉吟一瞬又道：“去年县里让种棉花，没人知道那是个啥也不敢冒险。但年前我和你们娘去布庄扯布的时候看到掌柜的卖棉被，拿上好的丝绸配了做成喜被要卖九两九钱银子，还是京城那边儿卖剩下来独此一床。我寻思着咱今年要不也种一亩棉花试试，看看能不能多些赚头。”
李富虽这样提议但实际也没什么底，生怕这事儿做不成又影响了家里的收成。李大强和李二壮也在犹豫着，新东西没人种过不知到时候会是个什么光景，农家人哪个都不敢轻易尝试。
最终还是李大强先狠下心替家里下了决定：“成，咱先种上，万一卖不出去大不了咱自个儿用，给娘和春苗她们一人做一身棉袄子穿。”
“大哥这个主意好，还能多弹几床被子，翠翠也快说人家了，到时候也用得到。”李二壮也附和着。
见儿子们不反对李富也定了心，想了想又补充：“我记得去年来宣传的农官说过棉花要四月中旬下种才好，现在种有些太早，霜一降下来就出不了苗了。”
李二壮嘿嘿傻笑道：“那正好，等稻子下了种咱再折腾它，爹可以趁这个机会多歇歇。”
秦秋月刚端着饼子走进来就听到他这话，问明了前因后果，也不干涉他们的决定，只道：“歇什么歇，这才刚歇了一个冬，你爹也没到一把年纪呢，没事干就上山挖笋子去。”
李富道：“挖那么多笋做什么，咱家也吃不了。”
“吃不了怕什么，到时候让老三问问酒楼还收不收，刘掌柜去年就问了，可惜咱家没多的。”
父子三人觉得是个主意，便应承下来，起身准备吃饭。
秦秋月又道：“老大老二快去灶房端米汤去，今儿米汤刚熬出来没时间晾着，这会儿烫得很。”
李富接话：“啧，当爹的人了，自己的媳妇不知道疼。”
秦秋月睨他一眼嗔道：“就你知道了？”
说罢走去屋外冲着李炎他们喊：“都别玩了快来吃饭，老四去帮嫂嫂们端汤去。”
饭菜上桌，一家人都坐下等着动筷。李炎之前大半时间瘫在床上起不来，今天还是正儿八经第一次同家里人一起吃饭，也才发现李家人吃饭是要分桌的。
也是，这么多人若都挤在一张桌子，也不知道是吃饭还是打架了，只能分开来。
已成家的大人坐一起，未成家的小屁孩们凑一桌。
再看向桌上的早饭，比他前几日吃的看起来差些。
一人一碗粟米熬的稀米汤，配上腌制的黑黢黢的咸菜条，竹筐里放着黑面烙的硬饼子。唯有桌上那半颗咸鸭蛋看着还有点食欲。
农家人吃饭没讲究，惯常爱在吃饭的时候聊闲天，也不说别人家长短，就聊聊自家生活里的乱七八糟。
正好刚才说了挖笋的事儿，现在人齐便在桌上又讲了一遍，众人的话头也就挑起来了。
陈春苗说：“也可以多种些黄瓜、辣椒，晒干了一同腌上，入冬了不愁没菜吃。”
在一旁听着的李炎默默竖起了耳朵，黄瓜、辣椒，这里居然已经有了吗，那岂不是很多海外的蔬菜水果这里都已经有了？
他身旁的小宝也不甘寂寞，隔着张桌子搭话道：“那我们多去山上摘果子，娘给我们晒果干好不好？”
不是什么难事，秦秋月自然答应，还很配合的问他们要摘什么果子吃，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商量了好一会才停下。
李小宝还拉着李炎问他想吃什么果干，李炎不知山上有什么，便只说都行，几个孩子却不依不饶，一定要李炎给出个明确答案。
秦秋月嫌他们太过吵闹，制止道：“都先好好吃饭，吃完了你们再仔细商量。”
说完又想到什么补充：“炎哥儿若也想去可以去找你姐夫，让他带你往里面走走，里面的果子没什么人摘，要甜些。”
李炎还是一头热血的年纪，原始森林对他来说确实有吸引力，于是便答应下来。
话头又被李大强接了过去：“那我和二弟今年再去找找有没有多的活儿干，到时候挣了钱割点肉熏上，冬天还能有肉吃。”
小孩儿们又开始欢呼起来，李炎也不自觉漏出笑，深深觉得这一家人想着法子想让日子过好的样子真好，光听着都觉得很幸福。
但他笑了一会儿就笑不出了，心中怅然，嘴角沉沉的不受控制地想往下坠。应该是氛围太过温馨的原因，让自小寄人篱下，努力当边缘人的李炎难以招架。
无人发现他的异常，众人还在说笑，李炎听着脑子里不由开始想象，如果是原来的李炎，现在在做什么？
他想象不出来，不知道原身是个什么性子，但原身一定是很幸福的。
一家人说说笑笑，只有李富一直不出声，只顾着吃自己的饭。看咸鸭蛋无人动，伸手拿来拨开，用筷子掏了一块流油的蛋黄，转手放入秦秋月碗中，趁大家说话的空隙，冷不丁差了句嘴：“我自个儿的媳妇自个儿疼。”
两桌子人虽有一大半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但除了不懂事的小屁孩大家都安静了，多少都有些不好意思，还有那么一瞬间觉得碗里的粥好像有点酸酸的。
李炎正在猛猛喝粥，听到这话一不小心被呛到，捂着嘴巴使劲咳。
秦秋月更是被闹了个大红脸，桌下的脚往旁轻踹一下，骂道：“老不修！”
看众人都在憋笑，更觉不自在，两口喝完自己的粥，装作无事般起身说：“都快些吃了去干活吧，我去问问谁家有白菜种子换些回来。”
大家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几口扒完自己的饭，就各自散开去忙活。
小宝也带着他的小跟班们去收拾东西，准备去夫子那上课。
唯独留下了老神在在继续吃饭的李富，和无所事事不知道该干嘛的李炎。
“老四，你过来坐。”
李炎想溜溜不掉，他的黑面饼子还没吃完。只好捧着碗过去，坐到了李富的身边。
李富面上淡定，实际也颇不自在，大老爷们从来没和哪个儿子好好坐下谈过心。
一口塞完自己的饼，李富又拿过那颗咸鸭蛋，用筷子掏了掏，将里面剩下的小半块蛋黄挖出来，放进了李炎碗里。
黄油油的鸭蛋黄看着十分诱人，李炎不自觉吞吞口水，又觉得不好，磕磕绊绊谦让道：“您、您吃，我、我有点儿不想吃……”
谁都能看出他那副口是心非的样子，李富撇嘴凶巴巴：“吃！”
李炎虽然推辞，但眼睛都没从碗里移开，谦让一次已经是他最大的克制了，也不再假装，拿筷子夹起一小块放进嘴里，香得他连拉嗓子的黑面饼子都觉得别有一番风味了。
李富看他吃得开心，把剩下带着一层蛋白的黄也挑出来给了他。
然后开口问道：“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儿吗？”
正吃得开心，这句话一出李炎又开始心肝颤颤了，磕磕绊绊道：“记、记得啊，怎么不记得呢。”
李富盯着他的眼睛，问道：“记得哪些？”
哪些都不记得，哪些都不是他经历的，让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李炎闭嘴了，垂头看着碗里的鸭蛋黄，放弃挣扎。
李富也不意外，张口两三次，才组织好说辞。
“都不记得了吧，还骗你爹，当咱家谁没看出来呢。”
看李炎蔫蔫儿的，嘴里的饼堆在腮帮子也不嚼，李富继续道：“不记得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和你娘总不会因为你不记得过去的事儿，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别乱想些有的没的，快些把身子养好喽，和你哥哥们一样好好干活养家，娶个漂亮媳妇儿，过好以后的日子才是要紧事。”
说完就站起身来，拍拍李炎的肩膀，背着手走了。
待完全听不到李富的脚步声了，李炎这才开始慢慢咀嚼嘴里的饼子，只觉得这黑饼子嚼在嘴里苦咸苦咸的，但多嚼两下好像又能尝出点儿香甜来。
他磨磨唧唧吃完饭，起身将桌上众人的碗筷都收拾起来端去灶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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