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九幽
许延年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人睡在一叶小舟上。
周遭寒雾迷蒙,许延年唯一能看清的,是船头摆渡的一位老人家。
古时候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尊卑等级体现在衣食住行方方面面。
这位老人家身穿粗布短衣,而头上却戴着一顶高耸的帽子。
庶民的身子,贵族的头颅,这样混搭,着实是古怪至极。
那摆渡的看见许延年醒了,纵声高歌:“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歌罢,将篙一撑,小舟便似箭一般离岸驶去。
许延年见这老人家虽着装古怪,但风神高迈,便少了些防范之意,询问道:“伯伯,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娃儿,这里是阴间,此水名忘川,前方的城池就是阎王所居的酆都。”
正说着,刚好有一阵阴风刮来,把黑气茫茫的烟水吹开了些。
许延年向前方眺望,果然看见一座城池若隐若现于岸上。
看来她这下是真的死了。
近看水面上漂浮着一丛丛紫色的花,大小参差不齐,大的如菡萏,小的似丁香,还有楼子花,一连四五朵的。
有一小簇被水波送至小舟边,许延年用手轻触,不想那花竟如幻影一般破散开了。
那摆渡的解释道:“此为太息花,是鬼魂的叹息所幻化。”
又引《金刚经》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许延年听罢点头。
她活着的时候情志沉郁,有时连睡梦中都在叹气。
此时倍觉魂魄轻盈,心中垒块全消,竟不复故态。
那摆渡的看这姑娘灵透,一点就通,不闻她叹息,水上亦不见再生出别的花来,也捋须点头,暗暗赞叹。
又有一顿饭功夫,小舟悠悠靠了岸。
“伯伯,我如今该往何处去?”许延年问。
那摆渡的回答道:“女娃儿,一直向前走就是了,要勇敢,不要害怕。”
要勇敢,不要害怕。
很朴素的言语,但经由这个摆渡的老人家讲出来,让许延年很受鼓舞。
听那人又高声唱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边唱边把篙一点,悠悠而去。
许延年挥手向他告别。
登岸后,远远先看见一座黑石大牌坊,正中镌刻着“幽冥界”三大字。
两边一副对联:天道地道人道鬼道,道道无穷,胎生卵生湿生化生,生生不已。
许延年从牌坊下走过,来到了城门口。
就看见一个小男孩,双手举着一支木棍,正追着一个男人打。
一旁有勾魂的牛头鬼、马面鬼在,也还有几个青面獠牙的守城门的鬼卒,都在旁边看戏,一副要拦不拦的样子。
“严子方,快还钱!把钱还来!”
七八岁的小男孩,不依不饶的,口音还带着奶气,却是凶得批爆。
那个叫严子方的拱着肩挨了好几下打,终于把木棍捉住了,这才把头抬了起来。
这张脸,许延年认得,此人就是当初和她爸妈合伙做生意,最后卷钱跑的人。
许延年小时候叫他“方叔叔”,他的全名是叫严子方?许延年还道他是姓方。
小孩子的力气肯定不如大人的,那小男孩倒也机灵,见木棍被对方控制住了,立马松手撒腿跑,躲到了许延年身后去。
这时候从城里出来了个衙役打扮的鬼差,向众鬼道:
“小殿下升堂了,快快快,把这几个也带进去。”
那牛头马面鬼听说,随即挥动手里的绳索。
那绳索便如长蛇蜿蜒,如飞而去,瞬间就将许延年三个,串珠似的,一个连一个捆住了双手。
牛头鬼拽着绳索的一端在前面开路,马面鬼拿着一只水火棍在后面赶。
那个严子方惯会偷奸耍滑,脚下迟疑了些,就被马面鬼挥棍痛击了好几下鬼头。
于是一众进了酆都城,城里的景象一如人间,也有三街六市,鬼来鬼往的,好不热闹,也不知这些鬼是因何滞留阴间不去投胎。
不多时来到一座壮丽轩峻的府廨前,牛头马面鬼恐吓了几句要他们安静、不要东张西望的话,然后就赶他们进里面去了。
那公堂上正在审案,上面端坐着一个身穿玄衣纁裳、头戴七旒冕冠的大人物,堂下左右站着两排衙役,中间跪着个女鬼。
许延年这三只鬼,被带到檐下候审。
许延年本不敢抬头乱看的,但总感觉上面有一道目光投在她身上。
她被看得不自在,于是偷偷抬头觑了一下,就发现那被七旒五彩玉珠遮挡住的脸,竟是徐柏青的。
“送穷鬼?”
许延年在自己的识海中试探性问了一声。
熟悉的电子音应声回道:“我在,许小姐。”
mlgb,原来她还在聊斋虚拟世界里!
这一次送穷鬼居然没有做预告,许延年有理由怀疑,送穷鬼是故意在套路她。
于是许延年第一时间就要故技重施,大喊徐柏青的名字,把当前这个虚拟世界也搞崩掉。
但下一秒许延年就发现,她的上下两片嘴唇像是被黏住了,她张不开。
“请问这又是哪一篇?”许延年咬着后槽牙,暗中问送穷鬼。
“许小姐您好,当前进入的是聊斋《珠儿》篇章,堂上坐的是第二殿阎罗楚江王的小儿子,也是您的攻略对象。
请不要再试图破坏游戏机制,否则将对您进行永久禁言处罚。”
送穷鬼系统说完,许延年就感觉自己的嘴巴能张开了。
徐柏青左边站着一个身穿绿袍的长须判官,只见他翻看着手中的善恶录,向徐柏青禀告道:
“此女子生前有两宗罪,一是用言语害人,依律当下拔舌地狱,二是欺善凌弱,谋占他人财产,依律当下油锅地狱。”
“你们冤枉我!我没有!”
地上那个女子一边大叫喊冤,一边要站起来,被两旁的鬼衙役用水火棍打翻了。
她是背对着许延年跪的,许延年一开始没认出是谁,听到她出声了,才发现这又是个钟雨茉版的NPC。
徐柏青也不容她辩驳,随即掷下令签,判决道:“二罪并罚,先拔舌,再下油锅。”
许延年听着,就在肚子里冷笑了起来。
不是幸灾乐祸,只是回想到钟雨茉那张叭叭爱说话的嘴,在子公司那会,人前人后,张口就是“我姐夫”,叫得不知道有多亲热。
结果徐柏青这会连眼都不眨,就要她拔舌和下油锅。
NPC虽说不是真人,但徐柏青也表现得忒无情了,这些资本家对自己人都是这样狠的。
钟雨茉版的NPC很快被拖走了,按照顺序,严子方和那个小男孩先被带了上去。
绿袍判官又拣起一册簿籍翻看了下,道:“这个叫李珠的小孩阳寿还未尽,想是鬼隶钩严子方的时候,误把他也带来了。”
徐柏青道:“赶紧送回去。”
李珠小男孩听见要送他还阳,居然还不乐意了。
“我不走,严子方欠我家的钱还没还,必须让他还钱!”李珠攥着小拳头说到。
徐柏青把脸一沉,喝道:“要钱不要命了?不走打你二十大板!”
李珠听徐柏青说要打他,回身就跑了出去,一脑袋钻进许延年的怀里,抱住了许延年。
“姐姐救我。”
许延年捧起他的脑袋打量,这男孩子养得很壮实,头顶梳着双丫髻,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子看得出是精心缝制的,还斜挎着一只小布包,上面绣着一匹可爱的小红马。
一看就知道是家里很宠爱的,也照顾得很好。
李珠,如珠如宝,和她一样,她也曾是她父母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子。
“快回家去吧,别让父母担心。”
“姐姐你也回家吗?”
许延年闻此一言,不由的心头更酸了,她无家可回。
明知眼前这一切都是假的,还是入戏生情了。
许延年给李珠擦了擦小脏脸,声音很温柔,哄道:“小花猫,快快回家。”
李珠这回不再有异议了,勾他来的牛头马面鬼过来带他走,他乖乖跟上去了。
就是走前淘气了一下,扭头朝徐柏青做了个鬼脸,把许延年给逗笑了。
徐柏青自不会和个小孩子一般见识,见许延年乐了,他心头也生出欢喜,只是碍于还在公堂上,不得不装严肃的表情。
那判官又翻一册,“这个严子方作恶多端,这个……”
徐柏青不耐烦听了,直接道:“那就一层一层,让他把十八层地狱都过一遍。”
这一句把严子方吓得话都不会说了,上牙磕下牙,两腿一似斗败公鸡,反抗不了一点,任由衙役给他倒拖下去了。
轮到许延年了,虽然判官传唤的名字是“李小惠”,但檐下待审的,除了许延年,也没有别的鬼了。
许延年不情不愿走了进去。
“堂下女子无礼,见到小殿下胆敢不跪。”
许延年心里呸了一口,1949年以后我们就站起来了,跪你妈跪。
两排的鬼衙役把手里的水火棍敲得咚咚震地响。
“威武~”
站最前面的那两个见许延年还不跪,就准备打她的膝盖。
徐柏青忙阻拦道:“不许碰她!就让她站着。”
许延年轻轻哼了一声,同时翻了个白眼,她就不跪,这可不算领徐柏青的情。
判官拿起李小惠生前的善恶录,翻开一看,道:“此女子愚痴,割脉死,自断生命者依律当罚入枉死城,永世不得托生。”
许延年没有想到,这个鬼剧情会拿她的**来做文章。
她不自觉用右大拇指摩挲了下自己的左手腕,那里的三道疤痕赫然又在了。
十几年前她情绪病最严重的时候,确实割过腕,但没死成,只是留下了疤。
分明在前面那两个聊斋故事里,这三道疤是消失了的。
设计得可真像,许延年冷笑。
徐柏青皱眉,他倒没多想,就是觉得这一节剧情编得晦气,让他很不喜欢。
判官窥见徐柏青脸色不好看,解释道:“自杀比他杀的罪恶更重,是这样判的。”
这边徐柏青还未发话,门口就先进来了个鬼隶,禀告道:“报,第六殿阎罗卞城王来文书传唤李小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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