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越是被光刺醒的。
天气日渐入深秋,太阳也变了轨迹,阳光从未罩纱幔的窗棂中照进来,刚好打在秦越的鼻眼上。
秦越睁眼时还未适应,便拿手去挡,朦朦胧胧中在指缝间看见了明灯一般的光。
挡光的手背传来沁人的暖意,牵引着她的四肢百骸慢慢回醒。
她双目渐渐清明起来,便看清自己那双修长白皙的手,在明亮的阳光下如剔透的璞玉,绒毛泛着金色的柔光。
秦越一时晃神,竟不知今夕何夕。
那湿冷阴雨的天仿佛是在遥远的过去,大梦一场后便雨过天晴了。
她心头一动,双眼一下子湿润泛红,却是含着笑意的。
不知自己是躺了多久,才扫空了一身昏沉之气,如今她只觉得浑身轻盈,已是耐不住,想撑身起床,去看看外头的暖阳。
云清云碧在屋外守着,支着耳朵听到屋里悉悉簌簌的响动,凭多年主仆默契,她们一下便知道是小姐醒了。
云碧欣喜难抑,趴在窗户上就喊了一声:“小姐!”
喊完便急匆匆推门而入,一见小姐唇色恢复了昔日的润泽,一下子红了眼,奔过去扶着小姐起身:
“小姐,您可算醒了,快要吓死奴婢了。如今可还有何处不舒服……小姐,您要下床吗,可您伤还未好,不若先歇息一会,等我们唤来医师瞧过……”
云碧一紧张或一兴奋,嘴就停不下来,说话情感充沛、抑扬顿挫,倒是给这冷寂许久的屋子添了几分活色。
秦越覆上云碧冰凉的手拍了拍,摇摇头道:“我躺这么久,定没少让医师操心,如今我好了,就不必再劳烦他了。”
云清这时越过屏风进来了,身后还跟了五个丫鬟,手中各自托着不同花色的衣裳。
云清含笑一拜,道:“小姐,您休息了三日,天儿一直阴着,如今您一醒便放晴了,当真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秦越在云碧的张罗下换里衣,听到云清最后一句时,动作一顿。
守得云开见月明?倒真是她的愿望。
欣悦之余,秦越还有一瞬的诧异,她当这句谚语是现代才有,却不想竟然是古代流传下来的。
不及细想,便听云清继续道:“小姐,这些都是今年新做的衣裳,您看哪身合眼?”
云碧撇撇嘴,不虞道:“小姐伤还未好,能不能走路还不知道,你就拿衣服过来,像是催小姐出去似的。”
云清笑了笑,没有应答。
秦越看云碧鼓着腮帮子像只松鼠似的,觉得好笑,便逗她:“怎么,你还要替我做主?”
就算跟主子关系再亲近,身份之别还是刻在侍婢的心底的,更何况秦越原身也不是个无视等级之别、无限纵容属下的主儿。
云碧闻言一惊,连忙跪下:“奴婢不敢。”
秦越侧身望了一眼窗外,正见何莲一脸冷肃地站在月洞门下。
她收回视线,顿了几秒,道:“那罚你去月洞门下站一个时辰吧。”
这不是什么重罚,云碧知道小姐心底还是向着她的,也不多说,双眼泪汪汪地便去领罚了。
云碧出了门,秦越便选了一套浅色锦缎,她身子既好了,自然是要亲自去跟爹娘报个平安的。
秦越一边换洗更衣,一边从窗缝看出去。
彼时云碧已经站在了月洞门下,刻意背对着何莲。
何莲那张冰脸微微破开,有些气却又不知所措,握刀的手犹犹豫豫想要去戳云碧,却总是在一寸之隔时止住,看得秦越牙痒痒。
她忽然想到什么,问云清:“如今什么日子了?”
“中秋刚过三天,是八月十八。”
秦越点点头,上一世,何莲与云碧是在九月初七那日拜堂成亲的,是她亲自挑的吉日。
成亲后他二人隐入闹市,在秦越被袁观生囚禁之前,云碧给她寄过来的最后一信中还报喜说已怀身孕。
那说明,这个日子还是好的。
那这一世,还是挑这个日子,叫她二人相守去吧。
就当是,为自己这条血腥求生路积德了。
秦越整理得当,便去拜了母亲,原想再去正堂拜父亲,却在廊上被拦下了。
她站在阶下,不动声色地看了一圈,在正堂侍奉的丫鬟侍卫全都被赶到廊外了。
这架势在秦府已经屡见不鲜,秦延骏生性谨慎,不管是秘密汇报军事机密的,请允作战计划的,还是要粮的、请功的、游说的、自荐的、贿赂的,这老油条统统都不会让旁人看见。
秦越暗自翻了个白眼,表面却端重温和,该说的话滴水不漏说了一番,最后才回留月阁。
云清云碧给她的腹部换过伤药后,她便差人搬了张躺椅放到院子里,叫其余人退下,留何莲一人同她汇报情况。
她躺的这几日,发生了三件事。
其一便是大前天张福沅来秦府,对她说了那番一别两宽的话后,便把王大海和周柳塘带走了。
王大海伤的不重,那日他晕厥也是只因为匕首浸了麻药,他皮糙肉厚恢复得极快,如今人已经在军营了。
周柳塘被绑回去就不知所踪,秦越知道,她是被张福沅关起来动刑了。
从这桩桩件件、环环相扣的险路中爬出来,张福沅自然能断定周柳塘是袁观生的人。
他关周柳塘,就是想从她嘴里挖出点东西来。
但袁观生手段何等阴毒,他调教出来的心腹,哪里是会因为被折磨而口吐真言的。
奈何周柳塘的确是个关键人物,想扳倒袁观生,还得靠她供状里的那些证据。
王大海为周柳塘的事情还去闹过好几次,据说已经被张福沅收拾服帖了。
这第二桩事,便是昨日早朝,张福沅被提拔为中书令,顶的便是陈书旸的位置。
经过前几天的血腥清洗,还有命拿笏板站在朝堂上的,都是人精,谁还不知道这事背后有皇上的意思,是以谁也没敢啃声反对。
陈书旸一家的死,就像是石子打进水面,动荡波纹一阵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以陈书旸为首的寒门与以秦、袁两家为首的贵族相互掣肘的局面被打破,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不破不立,皇上要有大动作了。
如今朝堂局势暗流涌动,剩下的人多数还在审时度势保持观望——
此次袁家与张福沅之斗,袁家虽折损颇多,但到底没有动其根本。
皇上有意收权,是袁家的颓势,可太后、皇后都在上头压着,袁朔成、袁朔安也稳居高位,更何况还生了袁观这么一个文武双全、运筹帷幄的能人,这君臣之争还指不定是谁赢。
再说回张福沅,此人扶摇直上,短短三月从寒士升至中书令,这几天也叫他们见识了一番他雷霆狠厉、刚柔并济的手段,不是个简单角色。
从外边看来,张福沅似是升势,可在官场滚过一圈的老臣,也能咂摸出一丝危险的气息——
此人升擢太快,根基不稳,俨然是一柄可用可弃的利刃,被皇上牢牢套在手里。
而与袁家齐名的秦家,自从秦延骏接手当一家之主后,便趋向保守,这次事情出来至今也未表态,只人云亦云打马虎眼。
要知道,秦家掌控了从京都到各地的军权,哪一方得了秦家相助,胜算就会大大提升。
可秦家的心思更是叫人难以琢磨透。
有消息传出,说这秦延骏长女秦越与张大人走的极近,大庭广众之下之下还搂搂抱抱,也有人说是因为秦越得罪过张福沅,张福沅升了官是专门来收拾秦越的。
说两人有仇的和有情的,个个都证据确凿,没个定准。
可偏偏秦越又与袁家有御赐姻缘,两人又是青梅竹马长大,袁观生与秦越的才貌之名一直被绑在一起颇久,累下了一众维护者,一时间支持秦、张组合的和秦、袁组合的在坊间吵得不可开交。
“小姐,要不要属下派人去警告一下他们,谁再妄议就割了他们的舌头。”
何莲越说越气愤,他报给小姐的这些话还算是干净的,那些粗鄙恶俗的谣言他都出不了口,实在不敢玷污小姐的耳朵。
秦越太阳穴突突跳,倒不是因为坊间传言,她担心因为这些传言,秦延骏会将她禁足或派人跟着她,那日后做事就不方便了。
可有些事情就是越描越黑,你想堵众人之口,却反倒给人做贼心虚之感,没准还越闹越凶。
秦越一边揉太阳穴,一边道:“这事先往后搁吧,等我想到好法子再说。”顿了顿,她又道:“还有其它事吗?”
何莲已经习惯了自家小姐不按常理出牌,是以现在连自己清白都不管不顾,他也不觉得有何稀奇。
他清了清嗓子,认真肃目中还带点神秘:“自昨日张大人高升后,到今早上天亮,已经有八家人拿着生辰八字去说亲了。”
何莲比了个大大的八字,语气中还带着点愤愤不平。
秦越见何莲表情不凡,以为他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支着耳朵生怕听漏,却不想他一本正经报告了个花边新闻。
这算是什么事?
秦越瞪了一眼何莲:“怎么,你连夜守着数的这么清楚,是想嫁给他不是?”
何莲顶着两个黑眼圈,听了这话眼睛慢慢睁圆,似是不可置信这话是从他家小姐嘴里说出来的,可半响他又自洽了——
小姐连朝廷命官的家人都敢绑,说点有违礼德的话怎么了?
何莲脸色恢复常态,嘟囔道:“属下以为小姐会关心这个的。”
秦越愣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想也没想就要反驳:“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她狠狠瞪了何莲一眼,而后又瞅见搭在自己下腹的毛毯起了褶皱,便撑起身子去将褶皱一条一条捋顺,完了之后又拍拍肩膀上的灰,将两鬓的碎发拢到而后,嘀咕着:
“关心这个干嘛,我应该关心的是这洛阳京城的局势。”
秦越将一身上下全部理平整后,心头躁意却丝毫不减,她破罐子破摔一下仰躺在摇椅上。
摇椅吱呀吱呀地响在耳畔,她双目望着湛蓝明亮的天空,突然有些生气:
“就算是关心,也不是关心他看上谁,而只是关心他的动向,这对我的大计很重要。”
说着,她又看向何莲:“所以结果咋样?”
对于秦越前头嘀咕的那些话,何莲是一个字也没听明白,但这句问话他是知道的,脸上的纠结难解一扫而空,回道:
“八家人中六家直接被挡在大门口,看媒人打扮便知是寻常人家,张大人应当是看不上的。还有两家倒是请进去了,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出来,我见一个媒婆面露喜色,恐怕有戏。”
“哦?给谁说媒的?”
“媒婆最后跟人到了太子太傅公上方家。”
秦越眉头骤然蹙起——
自古而来,局势越是动荡不安,就越是平步青云、建功立业的好时候,有人想堵这一把,所以选择联姻站队,倒不稀奇。
若说别人看不透张福沅扶摇直上背后潜藏的危险就罢了,可太子太傅是两朝老人,他怎会在这个局势未清的节骨眼上说媒?
更何况,太傅身份特殊,他从太子三岁起就开始伴其左右,如今已有十年,毋庸置疑是向着太子的人。
他来说媒,那发出的信号就十分危险——
若张福沅跟太子扯上关系,势必会招来皇上的猜忌。
秦越心脏砰砰直跳,这难道又是袁观生的诡计?
原著也没这一说呀。
秦越双眼一沉,连下两问:“你昨日去偷看,张福沅的人竟没发现吗?这事还有别人知道吗?”
何莲按住刀柄,也皱起眉头:“说到这事我也觉着怪呢,这几日跟踪蹲守张福沅的人不少,光昨天一夜,我在房头巷间瞧见的便有五个,全都被解决了。
当时我躲在树上,还有一个就从我那树下的水道中被拖出来,当场就被抹了脖子。
张大人当时站在树下头,还往上面望了一眼,那黑洞洞的眼睛好像能穿透密叶看见我似的。
盯了几秒后他就拿了一柄弓箭,箭尖就对着我那个方向,把我吓得不轻,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了,结果张大人只是射了只麻雀下来。”
何莲还有几分心有余悸,抹了一把汗道:“还好我躲的地方隐蔽。”
秦越原本一直蹙着眉,听了何莲这句总结,“嗤”地一声笑出来:“你真该长长脑子了。”
别人她不知道,但张福沅既然往树上看了,那绝对不是因为想射麻雀。
允许何莲偷看,就是允许她秦越知道这个消息。
可为什么独独允许她知道呢?
难道是因为他俩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他笃定她不会乱说,所以才懒得动手吗?
亦或者,是因为她手中捏了他的家人,他怕激怒她,所以才放何莲一马的?
但不管怎样,太傅进过张福沅家这事,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她双眼愈发冷静,抿唇沉思对策。
何莲见秦越面色不虞,斟酌了半天后开口:“小姐,您不用担心,太傅那个独女才貌再牛,不也一直居于您之下嘛,您一出马,肯定杀它个片甲不留。”
秦越有些好笑地看着何莲:“所以依你看,张大人是被公上怀薇的才貌所迷,才松口这桩媒事的?”
听了这话,何莲的脸色渐渐古怪起来,那一向冷肃的脸颊憋的微微起红,支支吾吾半响才道:“小姐您是姑娘,自然不懂男子心思的。”
秦越眉梢一挑:“什么心思?”
何莲挠挠头:“这公上小姐我见过,是丰腴美人,活泼爱笑,若说小姐是雪巅寒莲,那这公上小姐便是春花烂漫……”
秦越笑眯眯地看着何莲,打断了他的话:“说到公上小姐,你倒是突然有了些诗词才情。”
何莲不好意思地摆手:“都是三脚猫功夫,哪里能跟小姐比。”
秦越和颜悦色听完何莲这句话,而后忽然收了笑容,大叫:“云碧,云碧……”
何莲噩然失措,连忙一步跨挡在秦越面前,仿佛要阻断秦越的声音传向后院似的,对着她双目哀求连连摆手。
云碧在后院熬药,听见小姐的响动,立刻“嗷”了一声,吓得何莲满头大汗,急中生智转移话题:
“小姐,后日是张大人妹妹的出殡日,您要去吗?”
秦越的声音一下子卡在喉咙,双目仿佛繁茂的枝叶一夜败尽,只剩枯枝残叶的萧条清寂。
嘿嘿我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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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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