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时,路熹茗正趴在魏寻的怀里,而他则仰面躺在了一片凝结着露珠的草地上。少年的双手牢牢地将她禁锢在胸前,呼吸均匀地夹杂着微风吹拂在路熹茗的耳边。
“我猜你会想问,你是不是在做梦。”魏寻的声音在胸腔里震动着,和心跳声一起冲击着她的耳膜。
“所以,我是在做梦吗?”路熹茗轻轻地挣脱他的手,支起双臂俯瞰他。
他的眼睛不再似是一潭清澈的湖水,而是点染了丝缕浮萍,风一吹来,便漾开了一圈又一圈年轮般的水波。路熹茗猜,他应该是看到自己的过去了。
天空泛着橙红色,太阳被含蓄地藏在长满青草的地平线外,牛羊还在沉睡,四周静谧得只剩下蛰伏在草丛中的甲虫偶尔扇动翅膀的声音。
“你若希望不是梦,那便不是,”魏寻挂上了淡淡的笑,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怎么哭了?是不喜欢这个地方吗?这是我能想到最安全的地方了......”
他的手依旧温暖,暖到发烫。路熹茗好似被烫到,竟真的落了一滴泪,在发现后立刻偏过头去,翻身在草地上坐直身子,拢了拢头发回答道:“没哭......那是我头发上的水。”
一阵轻快的歌声传来,清晰地拉扯着路熹茗的思绪,她竟情不自禁地翻译起了那悠远歌声。
“奔驰的马儿,和煦的风,遥远的云......”
“还少了两个,徘徊的梦,和思念的心,”魏寻也坐了起来,向着歌声传来的方向深沉地望去,“路路,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寒照语?”
“我......”路熹茗的心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捶了一下,不自觉缴紧了十指,“我偷偷学的.....”
魏寻把左手掌心轻柔地覆在了她的手上,似是想揉开她用力到泛白的指节,却在不经意间视线落在了她的肩上。他的耳根发红,思索了片刻,便脱下了外套,用力拧了拧,披在她的身上:“虽然这衣服也湿透了,但总比没有来得好。”
那原本滴着水的白色织物在她的肩头缓缓舒展着褶皱,搔得她心头痒痒的。一阵风吹来,魏寻打了个喷嚏,路熹茗见状立刻要把衣服还回去,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他抬眼望了下天空,微笑道:“快要出太阳了,一会儿就不冷了。咱们来得巧,还好这里还不是冬天。”
“这是哪里?”她问。
“风原谷,之前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去的。这次我提前带你来了,希望你别介意。”
路熹茗扯了扯嘴角,眼里露出由衷的赞赏:“真好啊,你现在不用看文字也能穿梭于不同的世界了!”
所以方才在湖里的时候,他才能准确地脱离她的控制,重新回到她的身边。可她的欣喜只持续了相当短暂的时间,下一秒,她再次低下了头,让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她红通通的眼角,喃喃道:“对不起......”
她明白,眼前宜人的风景,是魏寻再也回不去的曾经。而她,或许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在她被唤作紫璐的前三次人生中,她似乎每一次都没有找到那个正确答案——人们共同的愿望究竟是什么?每一次,她都在近乎绝望之中仓促地说出她对世界的理解。人们想要力量,人们想要力量被约束,人们还想要什么?
他们到底是想要这些,还是她想要这些?
她试图让所有人都过上好的生活,可她在环亚的短短一年间,见到的却是各种遗憾和痛苦。如此说来,她的第三次许愿,是不是也失败了?
她努力想要回忆起那残破的第三段记忆,只隐约记起城墙上的她正对着围攻她的士兵说些什么,可这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又许下了什么愿望,却像是被人从书中抽掉了一整个章节一般,只要她念及此,大脑就变得一片空白。即使她试图补全这本书的结局,她也无法辨明那究竟是过去的事实,或仅仅是她的想象。
魏寻微微蹙眉,美丽的眼角挑了起来,问她:“为什么要道歉?”
路熹茗沉默了,她很想回答些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任由自己的肠胃和咽喉打结般地扭在一起。魏寻见她脸色苍白了起来,连忙解开内衬的口袋,从里面掏出来一颗糖果,又轻柔地掰开她的手,把糖放进了她的手心。那枚糖的包装纸被湖水浸透,在朝阳的光里散发出暗淡的深桃红色。
“要是不舒服,就先吃粒糖吧,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我从客房里随便拿的。”
“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我在整理笔记的时候,听到走廊里传来你的脚步声,可我等了很久你都没有回来,我只好找出来了,”他耸耸肩,为路熹茗把糖纸剥开,“你晚上吃得很少,怕你能量不够会晕倒,就拿了一个应急。”
他这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让路熹茗眼泪彻底失控。她本想扑向魏寻嚎啕大哭起来,却又在要触碰到他的前一刻紧紧攥住糖背过身去,捂住脸,将自己像鸵鸟一样埋在了草地上。
远处的马蹄声传来,草原的人们即将开始他们新的一天,可即使这样美好的开始,最终也会毁在她的手里——毁在一个什么都不懂、天真又傲慢的人手里。过去是,未来亦是。
她想,如果魏寻能一直呆在这个世界该有多好,他的家乡不用变成如今的样子,他也不用失去父母,失去国家,失去自己的同胞。再或者是,即使他失去了父母、国家、同胞,只要不被迫记起曾经拥有的辉煌日子,或许他的未来会好过很多。
只是不管哪一样,她都没做好。她既没有保护好他的家园,也没有保护好他的回忆。
“路路,你到底怎么了?”魏寻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他等了片刻,等到的只是路熹茗刻意压下去的呜咽声,便站了起来,绕到了她的面前,重新坐下来,与她面对面,道:“不想说也没关系,就这样安静地呆一会儿吧。我们一会儿出去,依旧会掉下瀑布,说不定会磕到石块,头破血流,长眠于山谷里。”
“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的相处时光了。”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
路熹茗听到他这么说,也顾不上自责,猛地抬起头来用没被眼泪沾湿的手指捂住了他的嘴:“别说了......”
他的眉毛弯了弯,挪开了她的手,搂住了她的肩膀,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轻吻。
“下次还是用这种方式让我闭嘴比较好。”
“你想要永远呆在这里吗?”路熹茗抹了抹泪,红肿着眼睛问他,“这样我们就不会......落在山谷里了。”
他认真思考了片刻,注视着她的双目,回答道:“我也想呆在这里,和你一起骑马射箭,或者放牛放羊。只要我们在一起,一辈子不能和别人说话也没关系。只是,等我们彻底离开这里后,这里不会留下任何我们的痕迹,如果是这样,你会接受吗?”
路熹茗坚定地摇了摇头,魏寻点点头,盯着她笑得很灿烂,随后说出了与他外表年龄极不相符的话:“我也不能,所以即使死在山谷里,至少我们还能变成河流湖泊的一部分,对我来说,已经够了。毕竟,我已经活了一百岁了。我想,你也是。”
“你......从青蛇那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自己在寒照呼风唤雨的曾经,”他半开玩笑地回答道,“以及两封没有收到回复的信。王路紫,林璐,还有林紫璐,这些人都是你吗?”
路熹茗迟疑地点了点头:“或许是......”
“你还有别的名字吗?都告诉我吧。我怕你还给我写过别的信,但我没能认得出来。”
“没有了,可你怎么知道那都是我的?明明我......我们前几次人生中连面都没见过。”
魏寻摸着下巴回忆着过去:“我见过你的画像,那画师大概技术不好,画出的你与我眼前的你只有八分像,可我莫名觉得那就是你。但这些都不是最关键的,最关键的那一点,我想留着以后慢慢告诉你。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明显不是这些。”
“你能告诉我,”路熹茗看着他闪着光芒的眼睛失神地问道,“寒照宫门口的第一棵树,到底是什么树?”
“橡树,就像我们家里现在的那棵一样,挺拔苍翠。”
听到这样巧合的回答,路熹茗竟勾起嘴角笑了起来。魏寻见她终于展露笑颜,也跟着开心起来。
“路路,你知道吗?你第一次给我写信的时候,我的母亲刚去世,当时的我陷入了极端的悲伤中,却无法向外界展露分毫,但你的信却让我看到了,原来这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向一个陌生人询问改变世界的方法,甚至为了得到回应自学一门语言。我从未得到过如此没有来由的信任,这竟让我重新振作起来。只可惜,我没有等来你的回信。”
“对不起,”路熹茗又一次低下头来,“之后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我成日想着自保,忽视了你的善意。我至少应该回一个谢谢的。”
“别低头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捏着路熹茗的下巴,让她重新抬起头,“之前我们去‘完美世界’的时候,你说的那句我听不懂的话,是什么?”
“You jump, I jump?”
“生死相依,是吗?”他笑盈盈地问。
路熹茗点了点头。
“怕高吗?”
“怕......”
“我也怕,但我不怕和你死在一起,只是......那不是现在。现在,我只想和你好好活下去。路路,给我们一个机会,可以吗?”他紧紧搂住了她,“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我相信你。”
没等她作出反应,他便带着她回到了原本的世界。路熹茗只觉得脚下一空,草原和牧马人的歌声便消失在她的眼前,取而代之的是皎白的月光、呼啸的风,以及激荡的水花。
他们拥抱着彼此,从瀑布上空落了下来。路熹茗抬起头,发现魏寻正在深深地凝望着自己,而他的心跳,此刻正如草原上的马蹄声,健壮有力而迅疾。
她不想去理会他们还有多久会落地,只想感受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在她的耳畔回响,而她不希望这心跳声是他生命的倒计时的节拍器。
“他是多么好的人啊,他的心脏应该为更多的时光跳动着。”她想着想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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