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的问题,路熹茗不动声色地想要从他们交叠的手指中抽出自己的。她倒不是因为不敢面对魏寻向她探寻真相的双眸,而是觉得若不握紧拳头,她便无法集中精神去将自己所见到的一切妥当地描述出来。
魏寻感受到她的挣扎,将手放开了些,但他的指节依旧轻轻卡着她的,像是两棵长在一起的藤蔓一般,互相纠缠着,也互相支撑着。
路熹茗深吸了一口气,才面带微笑地问他:“魏寻,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是那个草原上实现牧民愿望的神,你会怎么看我?”
“若不想笑,便不必勉强自己笑出来,这里都打结了,”魏寻用闲下来的另一只手温柔地抚上了她的眉头,“只要你不飞在天上,我便依旧像原先那样看待你。”
“飞在天上?”
“是啊,若你真的像草原上的神那样飞在天上,我便只能仰望你了。或许每逢要祭祀的日子,我都会为你摆些上好的贡品,祈求路路你保佑我们。”
虽然听着很像玩笑话,但他的目光落在路熹茗的眼睛上,却仿佛是艺术家雕刻一件艺术品般,细腻又认真。
“骗你的,”路熹茗微微挑起眉毛,缓缓说道,“我不是神,我只是个让所有人失望的失败者。你们的每一次人生,都因为我而结束,又因为我重新开始。只是因为我没能完成我的任务......”
“你的任务?”魏寻困惑得眯了眯眼睛。
“是。你还记得你的三次人生中,这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魏寻仔细思索了片刻,才回答道:“我记得从第二次人生开始,我们都有了些特别的天赋,只是那时候寒照人能召唤雷电,却无法利用雷电;而南疆人能调遣水流,南方的国家因此而接连沦陷。后来,这个世界里多出了几只神兽,人们的魔力开始变得五花八门;最近一次人生,也就是我和你共同体验的这一次......”
他说着说着,不由得拉紧了路熹茗的手。
“蓝晶凭空出现了,而曾经为了土地、为了神兽、为了权势而互相争斗的国家,变成了一个集体。”
听着他的叙述,路熹茗不禁再次陷入了回忆之中。
在她第二次看着天地陷入漫长黑暗之后,她又带着记忆重生了。只不过,她在第三段人生中做出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决定——离开岷国王室。
林紫璐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开始筹谋着摘掉她名字中的“林”字。她想,若是身在王室会让她无法清楚地看到这世界上普通人们所关心的一切,那她便舍弃她的地位。
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丢掉公主身份的她,根本无法再动用本来可以动用的资源人脉,而人们的生活,也并没有因为她的主动放弃而变得更好。她无法向人们证明神兽曾经只有金嬉与青谛,而不是现今存在的七个,她也无法向所有人证明,即使拥有神兽的力量,也无法拥有改天换地的能力——因为许多人只相信他们看到的,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这些都是我造成的。你所经历的一切,你失去的一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路熹茗苦笑着从久远漫长的回忆里抬起头来,“我本应该找到所有人共同的愿望,再帮助大家实现这样的愿望。可我没找到,我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重塑着这个世界,随意说出了这世界应有的发展规律。结果到头来,我们活了一次又一次,痛苦了一次又一次,却依旧没能过完这一生。”
“为何你需要做这些?”魏寻关切的目光落在她的眼底,“我的意思是,为什么要完成这个任务的人是你?”
“因为我是路。”路熹茗重复着金嬉对她说过的话。
“什么是路呢?”
“我不知道,”路熹茗无助地摇摇头,“我只知道我需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可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探索了六十多年,却依旧毫无头绪。”
“若你觉得我说的一切都是无稽之谈,我能理解,因为连我自己也觉得这种说法荒谬极了......”她颤抖着嘴唇,低声补充道。
对于她的说法,魏寻没有着急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注视着她,轻声问了一句:“你前几次找到的‘所有人共同的愿望’是什么?”
“一开始,这世界因对力量的歧视和恐惧而动荡不堪,我以为只要大家都想要拥有力量,便许下了这样的愿望。后来,这世界真的发生了这样的变化,所有人都开始拥有魔力了,可魔力却得到了滥用,不同国家的统治者甚至为了争抢对方的魔力而对无辜的人下手,我以为大家都希望他们都魔力能得到约束,这世界便不会再陷入混沌和危难之中。最后一次,我记不清了,我从大青蛇那里得到的记忆,就只停留在我许下愿望前的那一刻。”
“可是为什么呢?我明明在那些愿望里没有提到过能力的差异,没有提到过神兽,更没有提到过蓝晶,可这些却凭空出现了,甚至成为了下一轮祸乱的缘由。”
这么一长串话,路熹茗说得极慢,慢到走廊里开始响起不同人的脚步声时才说完。而此时,这座宅子已经彻底醒来了。
“路路,恕我直言,”魏寻等她说完后好一会儿才发话,“我不认为有那样的‘共同愿望’。我们都是不一样的人,即使我自认为与你是真心相爱的,我也无法保证我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路熹茗捏紧了自己的袖子,“可若是我不能找到那个愿望,我们的人生会一次又一次重来,直到我找到确切答案为止。”
“这个愿望,必须通过语言描述吗?”
“是,”路熹茗点点头,“而我每一次组织好的语言,似乎到头来,都是空洞而粗糙的。”
魏寻思考片刻,问:“这世间有多少个字?又有多少种排列的方法?”
“数不胜数,”路熹茗回答得很快,“但不是每一种排列方式都是有意义的。”
“也不是每一种意义都能被列举出来,”魏寻微笑了一下,“你还记得那个贩卖祝福的老爷爷吗?还记得我们通过‘寻路笔记’所去到的世界吗?我们能想到的可能性,只是那无数中的寥寥数个。”
“可如果只是因为有无数种可能性,而逃避去寻找那个答案,岂不是......很懦弱。”
路熹茗越说声音越低越细,仿佛她不是在分析问题,而是在剖析自己。经过三次失败的许愿,她又何尝不知道每一次仓促又苍白的语言凝结成笼罩着世界的网后,会有多少人的遗憾被遗忘在那网格的编织线外。
“路路,请相信我,我清楚地记得每一次生命结束前那一刻的想法,就像我故事里说的那样,我们都得偿所愿了,至少我得偿所愿了,”魏寻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背后环抱住她,随后又在她耳边坚定地说道,“我不是试图让你逃避问题,我只想说,既然找到最终答案的过程漫长又艰难,且总有变数,那便不要对自己过于严苛了。”
她感受着他的体温、他沐浴后散发的果木香气,和他随着低头而落在她肩上的长发,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雕花,问:“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很想告诉你答案,但我做不到。我只要想着,如果我们的人生重来之后,我或许仅仅就因为一个我控制不了的念头,而再也见不到你,也记不得你......”他逐渐哽咽了起来,“我就会想自私地把这个任务埋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然后和你相守一辈子,等到我快死去的那天再说出这什么狗屁的愿望。”
他难得说出这般不文雅的话来,路熹茗听到后,惊地转过头去,与他的视线撞在了一起。他下眼睑因睡眠不足而导致的乌青已被满目的通红所遮盖,她见此鼻子一酸,自己倒先心疼地落下来一滴泪。
“我好像能理解殷意果了......”魏寻拿起桌上的手帕,再次为她抹去泪,“一次次重蹈覆辙,只为了再与爱的人相见。路路,我不想忘记你,如果我们还有下一次人生,我或许真的无法像如今这般幸运地再次遇见你。毕竟......寒照和岷国,似乎距离太过遥远了。我做不到那么高尚地为了全天下而舍弃我与世界最紧密的联系。但我又知道,我毕竟不是你......”
他说完这段话后,屋子里陷入了沉寂。路熹茗没有回答他,她只是想起了再也没见到过的那些人,想到了曾经最爱的家人和朋友,想到了忘了从前一切的自己,随后她就只能流泪了。
一开始,她的泪是一滴滴落在桌面上的,紧接着,她就像要用眼泪把自己埋在地里一样,哭到心脏的血液都倒流,将曾经流不出的泪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屋里的小型瀑布涓涓流淌着,陪着她流泪;窗外的太阳许久不敢探出脑袋来,生怕惊扰到正在伤心的人。
“会有别的办法的,会有别的办法的。”魏寻搂住了她,为她轻轻抚摸着背,像是哄一个襁褓里的孩子那般小心翼翼又重复地哄着她。
“没有别的办法了,没有了......”她红肿着眼睛,把脸埋在魏寻的锁骨处,用气声从嗓子里抠出一句话来,“我做不到让所有人都过上想要的生活......我就是做不到啊......”
“如果这是让你人生继续下去的唯一解,”魏寻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郑重而绵长,“请让我来帮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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