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然医馆虽然远离扎堆的居民区,倒也不算过于偏僻,只要稍走个几百步,便能碰上巷子外的另一户人家。
因没有其余商铺,巷子大部分时候是很安静的。若想抓住行人,向他们询问医馆不久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多半会表示自己只是恰好路过。
当然,巷子也有特别热闹的时候,不过那都是瘟疫期间的事情了。
路熹茗正蹲在医馆庭院的地上,细细查看那被刮伤的橡树树干。离地面大约一米处的深棕绿色的树皮上有钝器袭击过的痕迹,黄白色的树干内部翻出来了一部分。
“魏寻,”她站起身,叫住正打算出门去张晏那里找寻秦昭然的少年,“这树上好像有血渍。”
魏寻猛然回了头,一个箭步冲向树边,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瞬间脸色变得铁青。只见离地面大约一人高的位置,清晰地印着三块近乎圆形的血斑。这三块血斑交叠着彼此,一块比一块颜色深,一块比一块大。
“秦叔有多高?”魏寻自言自语着,又走上前去将额头贴在树干上比划着,“就比我矮一些吧,确实差不多是这个位置。是不是有人抓着他,把他的头一下一下磕在树上?”
魏寻抚摸着树的动作依旧温柔,语气越来越冰冷,冷到空气仿佛都能结成冰。路熹茗听着他的描述,汗毛直竖。
“这也不一定是秦叔的血迹......谁会忍心伤害秦叔这么好的人?”她试图让他们二人都放下些忧虑,却自觉这话说着根本没有说服力。
门外断裂的牌匾,和院内凌乱的脚印,以及曾经茁壮生长如今却被踩倒的麦夷草,都彰显着这片宁静的天地曾被残忍又野蛮地入侵过。
况且,她都活了这么多回了,也见了那么多人和事,怎么还会有“好人必然有好报”这样的幻想?
魏寻双唇紧闭,面无表情、机械地摸着橡树。路熹茗想起她第一世的时候,好像也是一个平凡的日子,好像也是在一个四方的院子里,抚养她长大的杨嬷嬷就那样浑身冰凉地躺在地上。不知魏寻的过去里,是否也遇到过这样的场景,是否又会下意识地将此情此景与彼时相较,再将它们在脑海中不断复现。
她不敢想象秦叔若是真的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对她,更是对魏寻,会是件多么严酷的事。可若是一直呆在这里回味悲伤,真相是不会向他们走来的。
路熹茗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随后对魏寻说:“我去稽查司问问看情况......闹得这么大,他们应该有备案。你去张大夫那里吧,我们分头行动,打听秦叔的下落,午后在这里汇合。”
听到她的打算,魏寻终于有了些反应。他转过了身子,轻轻对她点了点头,随后小声地说了一句“拜托了”。等她的左脚刚踏出医馆的门时,右胳膊却被他抓住了。魏寻眉毛压得很低,眼里似乎带着些祈求的意味,语气也不再冰冷:“若乐阳城的钟楼敲响三下前你还不回来,我便去找你。你会回来的,对吧?”
她握住他抓住自己的那只手,迟疑地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犹豫了?”魏寻的睫毛轻颤了几下,看得她又是一阵心疼。
“算了,不去稽查司了,我以前被关进去过,所以不保证自己不会再次被莫名其妙关进去。好了好了,算是我怕了他们了。你还有什么要带的吗?”路熹茗向门内张望着,随后拉起他的手,“如果没有,那我们就直接去张大夫那里吧。我和你一起去。”
魏寻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那诧异来得快,去得也快,等路熹茗再次看向他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东西要带,”他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重要的已经带上了。”
路熹茗很感谢他没有寻根究底的习惯,否则她又得想办法去解释自己为何会被关到稽查司里。谎言须用谎言去弥补,但那也仅在她尚能记得自己撒过什么谎的情况下成立。
张晏看到他们来的时候,什么也没问,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篮子,招呼他们进门坐下,自己则是走进了书房,从里面拿出一封信来。他把信递给魏寻,随后便给他们二人倒起茶来。
“你们别担心,他还活着,”他把茶杯先推到路熹茗面前,“受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听到秦叔还活着,路熹茗和魏寻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随即,魏寻便问道:“秦叔他人呢?为何不在医馆?”
“他今天一大早离开了,说是要出去散散心。他说环亚这么大,他想替他的夫人把他们曾经没能一起走完的路走完。况且,你也长大了,”张晏把另一杯茶推给魏寻,“医术高过了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也能自力更生了,他没什么好担心的。”
路熹茗心想,若是他们早一日回来,说不定还能见到他。
“觉隐,”张晏叫着魏寻被外界所熟知的名字,“你先看看信吧。他在我这里养完伤就走了,家也没回。”
魏寻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打开信纸。路熹茗用余光瞟着信,只隐约能看到文字的长度,具体内容却什么都看不到。魏寻快速地读完了信,又将信很自然地塞给了路熹茗。
路熹茗捏着信,似乎还能感受到墨渍氤氲起的清香。她把信叠好塞进随身的包里,打算过会儿再细看。
“算起来,老秦和我也认识十余年了,”张晏喝了口茶,端着茶盏摇晃着,“这大概是他头一次产生放弃做大夫的念头吧,只是这个念头不存在就罢了,一旦占据了脑海,那便是根深蒂固。”
听他这么说,路熹茗又想现场把信拿出来读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魏寻皱起了眉头,“是谁在什么时候伤了他?他又要去哪?”
“城里布匹庄朱老三家的夫人前些日子染了瘟疫,也买了麦清元,虽然瘟疫治好了,但不知怎的起了满脸疙瘩。他夫人用尽了办法,疙瘩都消不下去,原本倾城的容颜如今毁了一半,她极其伤心,茶不思饭不想的,朱老三心疼她,便号召了其他和他妻子一样服用了麦清元后长疮的人,去老秦那里砸场子了。”
闻言,路熹茗惊得直接“啊”了出来。难道前些日子她遇到的长满红色痘痘的老奶奶,和路上撞到的遮住脸上疮斑的人,都是吃了麦清元才变成那样的?
如果她不把这些发现抛在脑后,早些拿出来和秦昭然及魏寻讨论,是不是秦昭然就不用受这样的误解和毒打了?
魏寻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睛眯了起来,他沉默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怎会如此......”
“看你的反应,老秦应该没在信里提到这事?”张晏把茶杯放下,叹了一口气,“也是,他知道你喜欢行医,喜欢药,喜欢尝试新鲜事物,因此不想让你的热情破灭。只是觉隐啊,干我们这一行的,总有感到无力的时候,要么是没救过来人,看着他们在面前逝去,要么是所言所行不能被理解,这都是必须面对的,知道这个,都是早晚的事儿。”
路熹茗难过极了,明明用麦夷草治疗瘟疫是她和魏寻私自做出的决定,结果为他们承担后果的人居然是秦昭然。
所以,他其实早就料到了可能的后果,才会在乐阳城立医馆派人来问药的发明者时,把一切责任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吗?
她仔细在脑海里迅速地过了一遍从种植麦夷草到发放药材给周边街坊的全过程,最后还是什么蹊跷之处都没发现。
她说:“从我们医馆里出的药,服用过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问题。每个人我都记得,我都在他们服药的半个月和一个月后回访过。按理来说,不应该啊?除非......麦夷草没成熟的时候,就被拿来入药了。”
张晏摸着下巴思索了片刻,“这件事我也不太清楚,你们要是想找他问清楚,就往向北的官道找找吧,老秦没坐马车,也没什么行李,就打算这么一路走走停停。他的腿脚还走不太利索,现在去找应该还能找得到。”
“只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能找得到他,你们或许也无法改变他的决心。”
告别张晏之后,路熹茗立刻拉着魏寻去驿站。魏寻却坚持回昭然医馆一趟。等路熹茗也收拾好了包袱,魏寻才背上了行囊,抱着剑脚下生风地从书房里走出来。
“你这是?要去打架吗?”路熹茗盯着那柄从天锡城买回的剑,好奇地问他。
那柄剑一直被挂在书房里,没被人拿起来过。魏寻时不时就去擦拭它,路熹茗每次见了都会笑话他“叶公好龙”。而他也仅在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会问她含义,之后便会笑着回怼她“不是这个意思吧”。
只是如今,她和他都能拿起剑来了,二人却都没有了再对着剑开玩笑的心情。
“不,只是为了能在必要时保护你,”魏寻轻轻抚着剑身,抬起头又瞥了一眼如今已经空空如也的牌匾,随后锁上了门,“走吧,我们去见见秦叔,问问他到底为什么连我的面都不想见,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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