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魏寻的疑虑,其实路熹茗有答案。
她跟在魏寻身后,低着头注视着他翻飞的白色衣角和摇曳的剑穗,默默地想着,“再见”这二字若是当着魏寻的面,她必然也是说不出口的。或许只消看他一眼,她原本下定的决心就会动摇。或许秦昭然也是这样的,又或许秦昭然其实早就想离开了,他只是一直在等一个契机。
魏寻走了两步,停了下来,路熹茗一个没注意,撞到了他的背上。他转过身来,把右手的行囊移到左肩,问了一句“痛吗”,在得到否定答案后,又用空出来的右手牵起她的,对她笑道:“抱歉,这剑有点碍事,果然还是要把它别在腰间会更好些?”
路熹茗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每走一步,心便沉下去一分。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已经没有机会可以再浪费了,不能醉心于这片刻的温情而忘了自己的使命。
可是当她的余光偶尔瞥到和她并肩而行的人时,她心中对于同伴的渴望又会战胜她稀薄的理智,让她恨不得捂住耳朵原地蹲下,然后肆意地放声大哭,把过往和未来的一切全都化作嘶吼,只要她听不见,就不会记起自己是谁,也不会想起自己为什么要哭。
她过于沉迷在思绪之中,以至于忽视了身边之人的目光,更没有注意到他隐匿的失落。
乐阳城北边官道旁的驿站此时只有一名马夫当值,空空荡荡的。路熹茗和魏寻向马夫表明来意,而他只是打了个哈欠,指了指后院的马厩,让他们去找另一名马夫,自己又压着脸上的草帽打起盹来。
后院里,另一名马夫正在把一块蓝晶扔到饲料槽里。枣红色的马走上前来,俯下身舔了舔蓝晶,便甩了甩尾巴,不屑地从鼻子里喷出气,退了回去。
路熹茗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魏寻,显然,对方也在为这荒唐的场面皱眉。
马夫佝偻着背,没看到他们,又从另一个马厩里拾起他认为已经“用过”的蓝晶,放回一个竹篮里。
“师傅,我们想租两匹马。”路熹茗开口打断了他的工作。
“用来骑的还是用来拉车的?要在地上跑的还是在天上飞的?”他抬起头来瞥了瞥他们。
“用来骑的,在地上跑的。”路熹茗回答道。
多么荒谬的问题,路熹茗心想,曾经的曾经,这个世界里可不会有人问这种问题。会飞的马儿,连同蓝晶的出现,难不成都是她第三次许愿改造过的世界中节外生枝的那一部分吗?
马夫好像没意料到来者竟会这么说,仿佛他刚刚那句问题只是走个流程随口一问,遂瞪大了眼睛向他们投去疑惑的目光,又向她确认了一遍:“你们打算骑马?”
“是的。”路熹茗点点头。魏寻也在一边点了点头。只有在地上骑马,他们才能沿途仔细看清道路上是否有秦昭然的痕迹。
“去哪里?用几日?”
“去北边,用两日。”
“一匹马一天算你们三百贝吉,还要交一千贝吉的押金。”
“没问题。”魏寻说罢便要从包裹里掏钱出来。
马夫扫视了一圈马厩,然后从马厩深处牵出两匹不太健壮的马来,嘴里嘀嘀咕咕道:“这些马都是好马,能拉不少货物,租给你们两匹,我可得亏不少运货钱。”
数完钱后,他才把马缰绳递到二人手中,叮嘱他们一定要在后日中午前将马还来,否则租金要加倍。
二人牵着马,还没走出马厩,便听到马夫又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怎么了,最近那么多马都被租了,还都要去北方,北方如今是什么香饽饽吗?换作是我,我铁定不去,冻都冻死了。”
路熹茗听到这句话,莫名联想到些什么,于是转过头来问他:“师傅,请问,您提到的北方,可有一个特定的目的地?”
“我刚刚有问你具体的目的地吗?”他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就回答一个‘北方’,我不也没再刨根问底?”
路熹茗吃瘪似的撇撇嘴,牵着马便往外走去。魏寻却站在原地,冷不丁地问了马夫一句:“对了,您有什么愿望吗?”
“你们问题可真是又多又奇怪,”马夫被逗到发笑,“我能有什么愿望?多挣点钱,你们能把马按时还回来,没了。年轻人,快走吧,一天很短,很快就过去了。”
路熹茗知道他这个问题是为了她问的,在离开驿站时,她轻声对他说了句“谢谢”。
“你可以把遇到的人的愿望都收集下来,”魏寻优雅地翻上了马鞍,马儿好像很喜欢他,听话又亲昵地回过头来蹭了蹭他的手,“他们说的或许不是真心话,但多少也能从中找到些共通点。”
“我以为你会刻意回避......共同的愿望什么的。”路熹茗愣了一下,吞吞吐吐地回了他一句,随后也凭着肌肉记忆跨身上马。
毕竟若是真的找到了那个愿望,她和他也注定会永久地分离。
“我若是一直能活下去,我必然会和你一起努力,让所有人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可我若是不在了,”他莞尔一笑,神情仿佛说出的是什么喜事一般轻松自如,“你也得自己把路走完,不是吗?既然有独自走路的可能,那么便还是要学会独自行走的技巧才行。”
说罢,他便扯起缰绳,驾着马缓缓走了几步,随后向她投来邀请的目光。路熹茗没让他等多久,也拍了一下马,跟上了他的步伐。
官道北上的马车近些日子来变得格外多,因此道路附近贩卖茶水便餐的小摊子也多了起来。路熹茗与魏寻沿着道路一路问过去,终于在一个卖烧饼的摊主口中得知了秦昭然可能的下落。
“你们说的那个跛脚的中年人,我好像见到过,他没带什么行李,但随身带了个药箱,今天中午还在这里给一个擦伤腿的车夫包扎呢,”摊主提起秦昭然,眼里充满了欣赏,“他之后就往沐礼城的方向走了。”
在沐礼城外的客栈里,路熹茗和魏寻见到了正在饮茶休息的秦昭然,他木然地看着楼下大堂发呆,眼光无神,就像路熹茗最后见到他的那样。只是他的额头还有一道新结痂的疤痕,面部和脖子上也有些血痕和淤青。
魏寻抚着衣摆坐到了他的身边,他这才回过头来。见到是自己的养子,秦昭然惊得站起来便要离开,却因为腿脚不利索,刚站起身就腿软着跌坐回去。
“你怎么来了?”他揉着腿错愕地问着,又抬头看了一眼路熹茗,“连小路都带来了。”
“秦叔,你伤势如何了?”魏寻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张叔告诉了我全部的经过,你要走,至少得等行动自如的时候吧。我真的很担心你。”
“我好得很,想走便走了,哪有什么行动自如的时候呢?”秦昭然目光再次试图站起身来,却被魏寻拉了回去。
“你是算准了我们今日才能回来,所以才在今日离开乐阳的吗?”魏寻又问。
“小寻啊,有些东西,还是不要问比较好。”秦昭然微微叹了口气。
“你是我重要的家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离开得那么突然,”魏寻显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语气委屈极了,“秦叔,和我住在一起,让你不开心吗?你还随身带着药箱,明明就放不下大夫的身份,为何要舍弃医馆呢?”
即使活了一百岁,能有个长辈罩着自己,能有个长辈让自己挂念,对他来说应该还是件相当让他满足的事情吧。也就只有在秦昭然面前,他还可以再当几年小孩子,还可以任性、耍小脾气。
肉眼看上去,路熹茗是比他年长几岁,但在她面前,他好像一直在扮演一个成熟又善解人意的知心哥哥。可是这种“成熟”的扮演,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秦昭然久久没有回话,整个客栈的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此处区域的氛围,变得安静下来,谁也没有开口说话。这份安静持续了几秒,大家又都像没事人一样唠起了家常、磕起了瓜子。秦昭然思索了许久,终于发话了。
“小寻,你把茶杯拿起来。”
魏寻照做了。他端起了秦昭然面前的茶杯,又用眼神询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秦昭然手掌朝上,捧住了杯底,刹那间,杯中的茶水像是沸腾一般翻滚起来,溢出茶杯,洒得桌上到处都是。
“我得走啊,”秦昭然挪开手,面带苦涩,“你看,我已经成了你成长过程中不和谐的那一部分了。我若是还在乐阳,怕是会阻碍你的发展。”
“我不想信这些,我不信这些,”魏寻眼尾上挑,语气和呼吸都急促起来,“秦叔,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们可以一起努力的解决的,你为什么要离开呢?我们一直以来不都是帮别人解决和环境不和谐的因素吗?怎么到我们这里就不行了?是不是我不够用功?是不是我不够尊敬你?是不是你不想在乐阳发展,因为怕碰到那些砸了我们医馆的人?我们可以一起搬到别的地方的......”
秦昭然微微摇了摇头,拍了拍魏寻的肩膀,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明白,你是个好孩子,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最好的徒弟,如果可以,我也想一直看着你长大,看着你拥有自己的家庭。”
秦昭然说完后,目光落在了路熹茗身上,路熹茗自知无法承接住他的期待,不禁移开了目光。
他见到路熹茗的反应,没多问什么,而是转过头问魏寻道:“小寻,你带缓痛丸了吗?还是你配的缓痛丸药效好。”
“没有,秦叔你哪里痛吗?是不是伤口还痛?”
“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我一旦感应到不和谐的地方,我的脑袋就会隐隐作痛?”秦昭然捂着额头,自嘲似地笑了笑,“从半年前开始,我每天都是靠吃缓痛丸度过的,而这种痛却与日俱增。如今,我一旦靠近你,就开始头痛欲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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