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真是如此,为何你不早说?”魏寻的眉头从开始对话后就一直没有放松过,“我可以住到别处去,只在医馆开门的时候来帮你。”
秦昭然深沉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别过头去,看向洒在桌上的水,“小寻,我们相识也有五年了吧?在你来之前,咱们的医馆就已经开了五年了,这十年间,我从未动过离开乐阳的心思。我在乐阳旁边的小镇里长大,在父母去世后独自来到乐阳学医,又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属于自己的事业。要论我们三人当中谁最舍不得离开乐阳,那大概会是我。”
“即使头痛难忍,我也没想过要留你一人在乐阳,你把我当师父,当父亲,我又何尝不认为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呢?”他闭着眼睛,揉搓着太阳穴,似乎疼痛已经开始发作,“只是,若我一直挡在你面前,你会看不清这世界。”
“可您为何连家都不愿回,只在张大夫那里留了一封信呢?”路熹茗插话道。
秦昭然摇了摇头,道:“我还不想回去。医馆就先留给你们了,你们想开就开,不想开就不开。不论你们经营与否,那里都是你们的家,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你以后都不会回来了吗?”路熹茗又问。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心情忐忑又充满了期待,似乎得到来自秦昭然的简单一句“会回来”可以让她安心不少。
至少那样,魏寻就不会真的再次陷入孤独之中。
“会回来,等我游历完整个环亚,我便会回来。”
“那需要许久吧......”路熹茗想着想着,竟念叨了出来,“一年,两年?还是五年?”
“这我就不清楚了,”秦昭然把手从太阳穴上拿下,对着她扯出一个笑来,“不过有你在他身边,我倒是安心不少。”
他说这话时路熹茗偷偷瞟了一眼魏寻,只见少年的表情依旧严肃,绷紧的面部肌肉没有因他的安慰而放松分毫。
客栈的店员见两位新的客人坐上了桌,前来问他们需要些什么餐食。路熹茗刚打算只加一壶茶,魏寻却问秦昭然道:“秦叔,你吃过午饭了吗?”
秦昭然点了点头,魏寻便向店员说:“请来两碗牛肉面,和一碟卤味拼盘。其中一碗面里请加辣椒,谢谢。”
店员擦干净桌子,拿着菜单离开没一会儿,便端着托盘把他们要的东西上齐了。
魏寻把筷子递给路熹茗和秦昭然,笑着对秦叔说:“不饿也陪我们吃些吧,我看那些话本里的角色,离别前都是要吃一顿饭的。”
那碗加了辣椒的牛肉面被他推到了路熹茗面前,而卤味拼盘则被他推得离秦昭然近了些。
路熹茗确实饿了,眼下已经午后三点,而她和魏寻都只吃了早餐。她用筷子挑起几根浸了红油的面,还没放入嘴里,便已经被辛辣的气味呛到眼睛和鼻子一阵发酸。
魏寻看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路熹茗,默不作声地塞了一大口面。他很少这么狼吞虎咽,故而被噎到面红耳赤,连喝了好几口茶才把食物咽下去。
碗里还剩一半面的时候,魏寻放下了筷子。他对着秦昭然,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要来找你麻烦?”
“我本打算把这事跟着我一起带走的,”秦昭然也放下了筷子,叹了一口气,“谁知道你们追过来了。不过张晏大概也和你们说得差不多了,我最多告诉你们些细节。你们还记得麦清元吗?”
魏寻与路熹茗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果然是麦清元。
“你们在医馆里种麦夷草和制药的全过程,我都看在眼里。所以,当麦清元刚问世之时我便有了诸多疑问。按理来说,我和乐阳城立医馆合作也不过一个月,麦清元便能得到大规模生产,这是不现实的事情。况且,当我问城立医馆的大夫那麦清元究竟从何处运来之时,他们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秦昭然压低了声音,让二人坐得靠他近些,又抬眼观察了一阵子周围,才开口继续说道:“后来我查了许久,终于给我查到了麦清元的来源。长老会在有庆城西边大概两百里的盐岭镇开了一片田地种麦夷草,找了许多能催熟植物的人。原本在乐阳,麦夷草要过一个月花瓣才会变成金色,在这些人的照料下,竟只要四五天,便能长得枝繁叶茂又金灿灿的。用这些早熟的麦夷草磨成的粉制药,虽能治疗瘟疫,却有轻微毒性。每个人对于这种毒性的反应不相同,有的人吃下去会腹泻,但得了瘟疫本身也会闹肚子,因此他们都不以为意。”
“可有的人服用之后,却会在全身长满疹子。那疹子难消极了,还奇痒无比。服用麦清元的人越多,起疹子的人也越多,民意汹涌,我作为给出麦清元配方的人,自然是要担责任的。”
“可是......可是麦清元是我们,不,是我一意孤行要来的配方,”路熹茗听完内疚极了,不禁握紧了拳头,“秦叔您不应该为此担责的!”
“不是你的错,小路,”秦昭然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一开始便知道麦清元是你们二人制出的药,可我却还是向城立医馆的人邀功了。况且,若是麦清元没有问世,瘟疫不见得能结束。等到那时,怕是半个乐阳城的人都要遭殃。你,你们两人,已经救了许多人了。”
即使路熹茗还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但她已经不会问出诸如“长老会为什么要这么做”这种问题了。她试想了一下,若自己还是岷国的女王林紫璐,在面对瘟疫时,她似乎也会这么选。
催熟麦夷草,以可控的风险对抗当前面对的最大危机,既能抑制住瘟疫,又能挣到钱。至于起疹子,相比于几万条人命来说,似乎已经是再小不过的代价了。
只是她如今是路熹茗,对她有恩情的秦昭然成了代价的一份子,而这代价的一部分是由她亲手造成的,这让她无法接受。
甚至这代价的起始点——环亚的成立,也是她一手造就的。想到这里,她又开始自责了起来。
在她没注意时,魏寻的手穿过桌肚,覆在了她的手上。他没用力,也没有任何的动作,就像一床被子一样安静地盖在那里。等到路熹茗抬眼与他对视时,他便收回了手,对她灿烂地笑了一下。
秦昭然把拼盘里最大的一块肉夹到了路熹茗的碗里,又给魏寻也夹了一块。或许他的头确实很痛,他额前的青筋都在跳动着。可他好像是习惯了,放下筷子后,竟支着下巴发起呆来。
“秦叔,你不关心我以后要怎么发展吗?”魏寻把玩着卤肉,挑眉问他。
“你想继续做大夫吗?”秦昭然回过神来,“在乐阳,把昭然医馆开下去?”
魏寻迟疑地点了点头,半晌后又摇了摇头。
“我喜爱药学,也很享受帮助别人的过程,”他解释道,“但若只是在乐阳,就像你说的,我便看不到更多人的需求了。我需要看到,我需要去帮助更多的人。”
“看到更多人的需求啊......小寻,怎么在我没注意到时候,你的目标已经变得如此崇高了?”秦昭然笑了笑。他不知道路熹茗他们在翠林看到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他眼前的落难小王子,曾经真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
他也不会知道,这根本不是魏寻原本的目标,而是魏寻想象中他能做到的、最能帮到路熹茗的一条路。
秦昭然撇撇嘴:“只是我不想再做大夫了。我累了,这一行我做了数十年,痛苦过也有过许多收获,现在的我只想做个天涯间的游者。别担心我,我也不算是一个人。”
他拿出了胸前的一个吊坠,里面藏了一位女子的画像。画中的女子眉目清丽,神态安然,正笑盈盈地盯着看向她的每一个人。
“我夫人也和我一起呢,我要把她没走完的路走完。以前我们出远门的时候总避免不了吵架,吵得我头痛,现在倒是好多了。”用玩笑的语气说完这段话,他再次使力打算站起身来。
魏寻想要去扶他,却被他拒绝了。忙活了半分钟,他终于撑着桌子平稳地站了起来。
他说:“我能教你的都教你了,接下来就是你自己去感悟这世间百态之时。”
说完,他便扶着栏杆要向自己住的客房走去:“饭钱算在我头上,我明日离开的时候一并和掌柜的结了,你们吃完就走吧。”
“您为何一定要靠走路来游历环亚呢?”路熹茗叫住了他。
秦昭然转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道:“这世上还有许多未被发现的良药,多走走,定能有不少收获。如果只是浮在空中等着马车拉着我,那便会错过许多。”
“秦叔,再等一下,”她问出了心中最后一个只能由秦昭然回答的问题,“您有什么愿望吗?”
“这是什么奇特的告别方式吗?”他总算是笑出了声,“好吧,如果一定要说,我希望你们一切顺利。”
秦昭然挥了挥手,与他们做了最后的告别,之后便消失在楼梯转角处。
路熹茗和魏寻原本租了两日的马,可当他们回到乐阳城的时候,才过去半天。路熹茗想提前还马,却被魏寻制止了。
“等明天再还也不迟,”魏寻拉着缰绳说,“明天我们再来一趟吧。”
他骑在马背上,注视着昭然医馆前的小巷子,施施然带着棕色的马儿在街口转了个圈,随后对路熹茗说:“你刚来到乐阳的时候不是说要去岳溪吗?我可以送你过去。”
魏寻的话并不难懂,但路熹茗在脑海里过了许多遍,还是没有明白他的意图,只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什么意思?”
他抚了抚马儿的鬃毛,翻身下马,又来到路熹茗的马儿边,伸出手来邀请她与自己同行。
他牵着她的手,走得慢悠悠的,话也说得慢悠悠的:“有些人我每一世都见过,有些人我只在最近的十八年才遇到,你和秦叔,都属于后者。我猜,如果不是因为环亚成立,我们三个根本没机会在一张桌子上吃饭。而恰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吃过饭,也意味着饭局总有散的那天。”
“你本该是自由的鸟,我不能因为自私而把你困在这里。若你愿意留下,我必然不会负你,但你看上去好似并不开心,我不想成为你不开心的缘由。”
魏寻停了下来,注视着路熹茗,眼里尽是依恋与不舍。随后,他说出了与十二年后的雪夜里他对路熹茗说过的相同的话来:“是我把你带来这里的,理应我带你出去。”
只是暂时的分别,一定一定会HE的!(握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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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告别的决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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