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伯仲没有立刻回宋敖的话,而是转头看向谢钰,苍老的眼里带着几分深思。
徐香兰见崔医士没有了笑模样,紧张得手心发汗;谢承伍与莲姐儿也面露惧色,生怕阿弟的谎言被拆穿;只有谢勇知道,崔医士第一时间没有说话,已经是在给他们解释的机会了,他便眼神示意妻子儿女不要胡乱开口。
谢钰似乎没有感受到崔爷爷的不同,而是眼神孺慕地看着崔伯仲,白皙的小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崔爷爷,怎么了?”
崔伯仲神色复杂,“钰哥儿,你那日在堂上和西舟相处得怎么样?”
谢钰摇头晃脑,开始吐槽:“他太粘人了,我担忧父亲,对方却总是闹着要和我玩,一会要我吃糕点,一会讨论我的衣裳,粘人得不行。不过看在南大人的面子上,我就理理他好啦。南大人是大善人,也是我阿爹的救命恩人,钰哥儿总不能因为他儿子太粘人,就不愿和人家做朋友吧?”
在场的人闻言,表情皆是一噎,说得好像别人求着跟你做朋友一样。
崔伯仲也被逗笑了,原是如此。
他还以为是谢家大人为了得到南指挥使的庇护,故意传出去的谣言。想不到,竟然源自这稚童无心之言。
他呵呵笑道:“那孩子确实有些粘人,不过也是对喜欢的人才如此。”
谢钰嘻嘻哈哈,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我还是更喜欢和葵儿做朋友。”
崔伯仲好奇道:“哦这是为何?”
“因为葵儿告诉我,她爹爹是卫镇抚,抓坏人的!我和她玩,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谢钰气哼哼说道,小眼神儿不断飘向前面的宋敖,虽然脸上尽是害怕之色,却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崔伯仲暗示。
从他的表现来看,似乎是并不知道,指挥使的官位要比卫镇抚的大多了。
宋敖面色铁青:“……”
此子仗着此刻有人撑腰,胆子倒是肥起来了,他以往怎么没注意过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小屁孩?
“呵呵呵。”因是孙女说漏了嘴,崔伯仲此时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可他之前又的确答应了帮忙。
他只想说,搞错了,搞错了啊,孩子!老夫不是那个意思。
可若是不趟这趟浑水,怎么面对眼前这一脸纯善的孩子?回去后又怎么跟葵儿交代?
也罢也罢,晚上还是给儿子打个招呼吧。
崔伯仲思及此,突然改了个前进方向,还转头对宋敖嘲讽道:“宋百户,你那儿子细皮嫩肉的,可经不住什么风吹雨打,还是让他回营城好好待着去吧!老夫突然想起药铺里还有急事,给南指挥使配的药还没有好,他晚点说不得要来寻。至于你打听的事儿,是真的,别再问了!老夫这边事情着急,就先行一步回去了。”
宋敖咬牙切齿,什么玩意儿,你个老匹夫!
可惜对方几步就上了马车,“白术,驾车!”
“是,崔大夫。”
临走时,崔伯仲掀开窗户,对谢钰道:“钰哥儿,你家要有什么事儿,就来药铺找老夫,要找不到就去衙内,或者南府都行。这段时间老夫忙着配药,也就是在这几个地方打转了!”
谢钰笑意盈盈,挥挥小手:“好,崔爷爷慢走!”
于总旗看向宋敖,面色讪讪,“那,那废弃了的西桥河道,今日还挖不挖?”
宋百户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骂道:“怎么不挖!?老子还不想去触薛千户的霉头!”
李广看了看谢家人,暗骂老天不公,让谢勇踩了狗屎运,忍不住道:“百户大人,还叫上谢勇吗?”
宋敖:“叫你娘呢!”
李广胸中一时恶气翻滚,竟感觉喉咙处涌上一口淤血,他立马强忍着又咽了回去。
谢勇这时候却突然上前,笑容满面地递了台阶,“小人上次有负百户大人厚望,因失职耽误了香樟堡的翻地进度,实在惭愧,宋百户的处罚小人是心服口服。好在今日身体已大好,可以继续干活了。”
宋敖看着人,抵了抵后槽牙,暗道,这厮是个人物。
他轻笑,“算你识相,干活就算了,好好养着吧。”
“是是是,多谢宋百户。”
谢勇被宋弗一路拖行的事,就这么被一笔揭过。
无他,宋敖是世袭百户,没犯什么大事,是必不可能得到惩处的。反倒是谢勇一家,若坚决与人撕破脸,对方有的是法子整治他们。
宋敖能看在南指挥使与崔镇抚两位大人的面子上,放过他们,并维持现状就已足够了。
谢钰的视线在宋敖身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父亲在他面前伏着的背,心中已全然没有了那日的戾气。
但忘记,绝无可能!
时机转瞬即逝,机会亦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而他,有的是时间去等这样一个机会!
进入十一月,天气越发寒冷异常。
外面寒风凛冽,朔雪纷飞,屋中谢钰一家人窝在炕上酣睡猫冬。他们已是好几天未曾出门了,浑然不觉外头的天已经翻了个个儿。
这日下午,一辆马车突兀地出现在了谢家门外。
谢永平与他的两个儿子是第三次到香樟堡,前两次是因为谢勇成亲,他们不得不前来观礼。这次是因邻居黄老头子的女婿罗主簿透露了一个消息,说是在明岁五六月收割冬小麦之前,端安县内好几个百户所均会因人手不足,要到原籍重新勾取正军,叫衙门的吏员整理好赋役黄册以备来年取用。
好巧不巧,香樟堡正是其中之一。黄老头子怜悯地告诉他们,叫他们家早做打算。
谢永平人老成精,什么原因会导致人手不足?以那些贪污**的军官们的秉性,吃空饷不正是常事么,为何还要费那力气补足人员差额?
于是他花了点儿银子,仔细一打听才知道。
原来官爷们为了在明岁的劳什子军政中得个“卓异”的考语,也为了在弈王爷面前争脸,跟疯狗一样叫军户们漫山遍野的开荒。如今粮价之贵,那些军户又被克扣了月饷,一时间冻的冻死,饿的饿死,个个惨不忍睹,死伤之巨!
听闻只要锄头落下的地方,全都是肥田!等到了明岁上交军俸兵粮时,卫所便会勾取新的军户,最后再收割他们这些真正的“肥田”!而唐湾屯田千户所便是益州左屯卫中表现最为亮眼的,其中香樟堡尤为突出。
谢永平不懂什么军政,更不懂在什么贵人面前得脸,他只晓得他的魂儿都快被吓飞了。
他赶忙拖了人,询问侄子谢勇的情况,想知道对方还有命否。结果是人都快被玩儿死了,谢永平闻言顿时心中一颤,那明年他们家指定是要出人服役了……可谢勇才刚刚从家中抢了二十两银子和一头牛,这可是他们一家子大半的家当!
他在榻上辗转难眠,想了整整一夜,第二日才红着眼道:好侄子,别怪伯父心狠!都是为了活命!
谢承伍听到外面急促的敲门声,一脸狐疑地下了炕,“这么冷的天儿,谁还来串门子啊?”
他一拉开门,就对上伯祖父与两个堂叔阴沉的脸,只听堂叔谢林云问道:“承伍,你爹呢?”
谢承伍没弄明白他们这一副问罪的模样是要做什么,只是淡淡回了句,“在床上躺着呢,堂叔有什么事?”
谢望山冷着脸一把推开堂侄,仿佛知道对方没了大人撑腰,而今日两家又必定是要撕破脸皮的,也无需再做什么掩饰了。他道:“家中有亲人来访,也不知迎进屋里喝茶,还将我们晾在这大雪天中,真是一点教养也无!”
谢永平拦住大儿子,斥了一声,“望山你别欺负这孩子,他小小年纪又即将没了爹,心里正不好过呢。我们今日过来,也是想劝劝你娘,让她带着你们姐弟几个重新嫁人。你放心,我们老谢家绝不会拦着,日后服役也从我们家中出人,承伍,你去叫你娘出来,我们好好说说这……”
谢承伍越听越不对劲,他从门边拾起自己练武的木棍,黑着脸指着三人道:“再胡说一句,我就将你们都打出去!”
谢永平一脸你不争气的表情:“你这孩子。”
徐香兰听到动静,压下正要起身的丈夫,“你别动,身子骨还没好利索呢!我出去看看,这些人究竟想耍什么花招。”
谢勇冷哼一声,他看得很明白,“不过是以为老子我没了,想要回那些银子罢了。”
谢钰与莲姐儿也从床上爬了起来,站在屋檐下,如狼崽子般直直盯着他们。
“说的好听,我家承伍可没到服役的年纪,就算勇哥真有个什么,那也是从你家勾取正军。”徐香兰冷冷地说。
谢永平摇头叹息:“谢勇他媳妇,伯父说句不好听的,我侄子一死,你一个女人手里捏着大把银子,又住在这军户窝里,指定得被这些人给分食干净了。”
有些话他说不出口,示意小儿子谢林云接着说。
谢林云点点头,劝说道:“弟妹,谢勇一死你只管带着孩子改嫁便是,但念在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好歹也给我们老谢家一条活路吧。你们开了这么多荒地,来年的军俸就得我们家补上了,这样,你将那二十两银子和牛留下,我们就放你走。这年头,连乞丐都不愿意做军户,毕竟这既要出人力,又要出粮食的。”
他们拿了银子,就去找人牙子买个男丁回来,认作义子。
只愿这义子多拿了钱,别做逃军,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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