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勇牵着妻子儿女自顾自地进了院子,一脸后怕道:“方才见堂侄进了屋,这院门便打不开了,侄子还以为是伯父伯母出了什么事,一时心急便让莲姐儿推门。现下见到大家都没事儿,侄子也就放心了,许是门锁坏了的缘故才开不了门,对吧?”
街坊邻居此刻也围了上来,就等着看笑话。
“你,你们……”伯母沈氏脸色铁青地看着损坏的大门,气得哆嗦,这找木匠新打一扇门少说也得要一钱银子,她心疼得滴血。
再想到这煞星逼上门来,是为了要银子,她就更气了,于是抬手指着谢勇面门,正要开骂。
一旁的谢永平见状,忍着怒意,赶忙上前一步:“是是是,好在有莲姐儿的大力气,否则我们还不知如何是好。都是文哥儿这小子关门不知轻重,坏了门锁,这才惹出事来,我一会儿就收拾他去。”
说着,他又看向最小的那个,和蔼地说:“这便是钰哥儿吧,瞧这虎头虎脑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冰雪聪明的好孩子。”
瘦得头大身子小的谢钰乖乖喊人:“伯祖父。”
谢承伍与谢莲也喊道:“伯祖父。”
谢永平一副仁爱慈善的模样:“诶,好孩子,还没吃饭吧?我这就叫你们堂婶再做些好菜。”
他转头吩咐在厨房的大儿媳加菜,随后才对门外的看客道:“没事,都是一场误会,让大家见笑了。不过我们一家子难得相聚,自然要说些暖心话,还请各位都散了吧。”
邻居们没看成热闹,各自摇首叹息。他们离开时还小声道:“谁家遇到这煞星,都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瞅瞅还得当座上宾供着呢。”
“谢老头脾气是真好,可惜人善被人欺。所以说不要可怜那些农奴,因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另一人甩了甩衣袖道:“如此不知礼义廉耻,不死何为!”
谢勇面色如常地听着,也不动怒,还主动上前与谢永平说话。
几个小的却气得不行,龇牙咧嘴的,恨不得扑上去咬那些人一口。
谢钰打量着眼前这位伯祖父,心里明白对方和善的面孔下是隐藏不住的虚伪,以及对他们深深的厌恶。而方才这般表现,不过是特意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谢家的这座老宅虽只是个一进院落,可若是卖出去也值个几十两银子,且门口那杂货铺亦是个不小的进项。
来时他还听父亲说,他们在郊外还有十亩肥田。
谢钰不禁想,军户不能分家,那当年祖父分家产的时候,这房子和田地有没有算到里面?
到了晌午,谢永平的大儿子谢望山与小儿子谢林云两人从地里干活回来,发现家里来了不速之客,脸色十分难看。一直到用饭时,也没给过谢勇这个堂弟正眼。
谢家共有十一口人,谢望山娶妻李氏,生了三个女儿。谢林云娶妻方氏,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谢文九岁,小儿子谢武五岁。
今日再加上谢钰一家子,这饭桌上就变成了十六人,女眷们便单独坐了一桌。
谢永平与侄子谢勇虚与委蛇了片刻,一家人才各怀心思地开始用饭。
桌上摆了猪肉炖白菜,油渣炖白萝卜,豆腐冬瓜汤,炒冬葵,酸笋,以及一锅豆饭和一大盆麦麸饼。所有人如同风卷残云般,很快便将桌上的食物消灭得一干二净,谢钰悄悄摸了摸肚皮,看向他爹,他爹正在擦嘴。
谢勇放下碗,突然感叹道:“侄子上一回吃肉还是在去岁除夕。”
谢永平也叹气,“是啊,日子不好过,也是今日你们来了,家中才做了肉菜。”
谢勇却不按常理出牌:“还是家中舒服,有房有地有营生,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侄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家里足足十一口人,哪样不花钱?田地要交田税,杂货铺还要交商税,剩下的几个钱只够一家人吃饱饭。”谢永平不悦道,大周朝的军户除了在役正军,军余缴纳赋税与民户相同。
谢勇一脸惊讶:“伯父家竟然还能吃饱饭!?”
谢永平:“……”
徐香兰扯了扯丈夫的袖子,小声道:“我怎么不知道,原来你家这么有钱。”
谢钰眨眨眼,掰着手指助攻道:“伯祖父,为何你说家中只有十一口人,加上我们不是有十六口人吗?”
沈氏坐不住了,起身道:“我们早就分家了,哪里来的十六口人!?”
谢勇笑道:“伯母这就记错了吧,军户哪能分家,咱们可是一家人。你们也是军户籍。”
沈氏反驳:“当初你爹可是同我们签了契约……”
谢勇还是那句话:“你们也是军户籍。”
沈氏气得脸红脖子粗,“是军户籍那又怎样!?在卫所做农奴的人可是你!你的军装盘缠我们可是足足给了五两,你这些年服役又回来要过好几回粮食,我们都给了,这回又来,可是想要彻底逼死我们,一点活路都不给吗!?”
谢勇气笑了,到底是谁不给谁活路?他今天就跟他们掰扯清楚!
“契约是你们与我爹立的,与我又有何关系?五两银子的确是够买十几石粮食,但能吃多久?两年还是三年?军中三十亩屯田,最终我只能得一成,还不够吃半年。伯母你倒是说说我们这一家五口·活得下去吗?”
“我在军中服役,免除每年徭役的人是不是你们?官员勾取正军,免除祖祖孙孙勾军后患的人是不是你们?五两银子就想买侄子的一辈子,还想次次都花五两银子买我儿子孙子的一辈子,做什么春秋大梦呢!?”谢勇越说越气,突然站起身,朝着谢永平的方向一把掀翻了木桌。
锅碗瓢盆也随之噼里啪啦摔落一地。
谢永平与他两个儿子吓得直接跳了起来,他也绷不住了,斥声道:“谢勇,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勇用他那三角眼死死盯着对方,笑道:“我想做什么伯父不是知道吗?你心中厌恶军户这个身份,觉得走在路上都抬不起头,苦苦经营着外面的名声。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在享受了作为军余的好处,并且没有勾军之忧的时候,不管侄子的死活!”
谢永平面红耳赤,“你休得胡言乱语!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们了?你哪回过来没给你们粮食?!”
谢勇双眼充血,步步紧逼:“是给了,只要不饿死,吊着命就行,能替你们在军中服役就行。”
谢林云突然上前挡在父亲面前,厉声道:“家中只有这么多粮食我们能怎么办?难道要我们一家子把命都给你们,你才甘心吗?!你今日来这罔顾人伦,欺压长辈,我作为堂兄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往常看你们可怜,父亲才一再容忍,如今反倒是蹬鼻子上脸了!走,跟我去指挥使司见官,看官老爷是要给你三十大板,还是直接给你判了绞刑!?”
谢勇反而平淡下来,“去啊。大不了就是死在那里,若是没死成,我们一家子也去做了逃兵,死在外面。”
他说完看向妻儿,“你们可是害怕?”
徐香兰摇头,“和你死在一起不怕。”
谢钰与阿姐兄长同时摇头。
谢勇笑了笑,又看向谢林云,“就是我们死了,官员还得拿着赋役黄册到你们家勾取正军,到时候服役的人是你,还是大堂哥?或者说是伯父?”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谢林云最小的儿子武哥儿,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哇——”
“我才不要当低贱的农奴!”
文哥儿也大哭不止。
谢永平长叹一声,问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谢勇:“我是晚辈,今日下元节当然是为了给伯父伯母念经祈福而来。”
沈氏呸了一声,“老娘又没死,你念的哪门子经,祈的又是哪门子福?”
谢勇反问:“活人就不能祈福了?”
他继续道:“侄子今日可没有违背大义,不敬长辈。而是家中实在难以揭开锅,来请求亲人帮扶罢了,你们可千万不能冷眼旁观啊。”
谢永平默然道:“你要什么?”
谢勇:“我要一头牛,二十两军装盘缠,从此就与谢家两清。但日后我的子孙们的军装盘缠你们也得全盘负责,这个负责指的是能够保证他们绝对不挨饿。否则,那就鱼死网破罢!”
如果不是他早已被勾为正军,将来他若有个什么意外,地方官重新勾军时会优先到卫所就近勾取,他也不会跟他们掰扯这么多。
沈氏一听差点当场厥了过去,“你说什么!?二十两银子,你疯了吧,我们哪来这么多钱!?”还想要她的牛,这头牛当初可是花了三十两银子买回来的!
谢勇冷笑一声,不耐烦道:“伯母,你这房子和地我们可没分,还有你那杂货铺每年也能挣个十来两银子吧?什么都不用再说,你们就说给不给就行了。”
沈氏:“不能这么算,当初你爹可是分了七成家产……”
“行了,都给我闭嘴!”谢永平黑着脸拍桌。
最终还是谢永平不顾妻子阻拦,拍板同意了这个条件。他实在不想再与谢勇纠缠下去,也知道对方这次是真被逼急了,铁了心要跟他们闹。
重新定下契约,一家子又去祠堂祭拜了先祖,才带着牛和军装盘缠满载而归。离开时谢勇回过头勾唇道:“多谢伯父伯母接济,逢年过节侄子再携家人前来拜访。”
谢永平眼前一黑,只觉一口气喘不上来,身体摇摇欲坠。
“爹!”
“爷爷!”
谢家顿时一阵兵荒马乱。
回去的路上,只有谢承伍还心心念念着姑祖母家的卤鹅,问道:“爹,我们不去姑祖母家了么?”
“不去了,你姑祖母也不容易,过年时再去给她拜年吧。”谢勇十分满意今日的战果,也就不打算再去霍霍自个儿姑母。毕竟姑母一向待他不错。
因军户不能与普通民户通婚,姑母当初嫁的也是军户人家,只是她嫁的那一支没有人在军中服役,但也要给服役的人提供军装盘缠。并且姑母已经外嫁,冠了夫姓,无须再为自家人支付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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