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衍被仆役引至侧偏厅的时候,里边已有三人等候在内。他一眼就瞧见一个熟悉的面孔,是与他互结的王庐。
四人相互见礼之后也并不多言,沈知衍坐在王庐边上,低声道:“王兄来得好早。”
“我家离县里远,天不亮就出发了,就怕误事。”王庐压低声音回答。
县衙内不是叙旧的地方,两人低声道交谈几句便止住话头。仆役垂手站在角落,偏厅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如此安静的环境下,身旁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便愈发明显。
沈知衍微微偏头,见王庐抓着衣摆的手指节泛白,嘴唇紧抿,眼中露出几分焦躁犹豫,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目光落在茶盏上,沈知衍想了想招手唤来角落的仆役。
“贪了县令大人几口好茶,这会儿便有些内急。”沈知衍抬手塞过去几个铜子,“劳烦小哥带个路,要不见了大人岂不失礼。诸位贤兄可要同去?”
另两人摆手拒绝了,其中一人眼中更是露出几分轻视之色。只有王庐面带窘迫道:“我与沈兄同去。”
俩人并肩而走,王庐低声道谢。他是个聪明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也不差。他自然知道沈知衍是在为他解决难题,沈知衍刚进门,茶水不过略沾沾唇,哪里需要特意出门如厕。
只有他,手头困难没有打点。来得最早不说,一大早出门灌了一肚子的冷风,在偏厅实在没忍住多饮了两盏热茶才有此困境。
沈知衍微微摇头,示意王庐无须多言。他不是个多管闲事的性子,年少时的几分热心肠也在幼年丧父后经历了太多人情冷暖深藏于心底。他只是觉得,能体谅家中供养不易且能不以家寒为耻的王庐值得结交。
待二人回来以后,偏厅里又添了新面孔,六人齐聚,桃源县内今年新晋的六名秀才就全部到齐了。众人又是一番见礼问候,这才发现,沈知衍不单是这六人里年龄最小的,且还是唯一的廪生。
片刻之后,便有仆役引六人去正厅拜见县令大人。
“学生拜见大人。”六人拱手作揖很是恭敬。见官不跪是秀才的特权之一,但真见了官更得恭谨守礼。
“不必多礼,今日唤你们前来不过言语几句罢了。尔等中了秀才便可入县学,读书之人,当知学海无涯,须勤学不缀,方能不负此生。望尔等博观约取,努力进学,才能厚积而薄发。他日若是金榜题名,或是著书立说,或是治理一方,方不负十年寒窗苦。”
“谨遵大人教诲,学生必不负大人苦心。”
“嗯。”卢县令微微颔首,抬手示意管家亲自送上备下的银两,“去吧。管家,送客。”
六人行礼后便跟着知县管家退出正厅。大管家引着众人走抄手游廊从仪门离开。靠近沈知衍身边时笑道:“听闻沈秀才家中经营的茶水铺有甜凉茶卖?”
沈知衍听见大管家口中的‘甜’字眉头一跳,话在舌尖转了几圈才回道:“确有此事。,说来惭愧,学生家贫,全赖家妻得仙去的岳母教导,习得一手制茶的本事,又得兄嫂帮扶,学生这才有机会续读书。才能得县令大人传唤,听得大人的勖学之语。”
“沈秀才娶得贤妻,兄弟和睦,是有福之人啊。”
“学生也觉得,有此贤妻是人生大幸。家妻幼时居于南方,心灵手巧,寻常的甘草茅根到了她手里就能变作解渴的凉茶,学生也甚是佩服。”
“甘草?不瞒沈秀才,你家那方子我也得了一份儿,天热时喝凉茶倒是不错。”仪门已至,大管家止住话头,对众人拱手,“诸位,一路走好。”
众人回礼告辞,一直到离开府衙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想不到啊,我还有得县尊大人赠银的一天。嘿,这少不得是托了沈秀才的福呢!”赵秀才打开匣子瞧了一眼,四个五两的银锭摆放整齐。
“赵兄慎言。县令大人重教化又爱民如子,有此慈爱之心,我等才能有幸得见大人,听其教诲。大人待我等如此用心良苦,赵兄言语之间怎可怨怼大人有失偏颇!”沈知衍一脸的痛心疾首。
“我何时……”赵秀才突然面色一变,又瞧见其余人纷纷退开几步,一副和他划清界限的样子,脸色更是惨白。
这才刚出府衙,抬头还能瞧见府衙的牌匾和檐下当值的衙役。这姓赵的就失言,其他几人略一拱手便匆匆离去。出了这档子事,他们是再没有小聚的心思了。
王庐追上沈知衍,两人结伴离去。
几人之间的争执和入府的一言一行已经有人报给大管家,又由大管家凑趣儿似的说给卢县令听。
卢知县在摇椅上半眯着眼打盹儿,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那甘草,可试过了?”
“小人亲自试的,确有增甜之效。”大管家躬身回禀,“只其中糖和甘草的用量还需斟酌。”
“罢了,本官可不差这一星半点的东西。”摇椅吱吱呀呀,“沈秀才不错,这沈家的营生还是稳当点好,若是在我治下能多出几个少年举子,那才是真正的教化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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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衍回去的路上,心情出奇的好。心头大患已解决,林芷今儿肯定高兴。
当看见头一个从县里来买凉糕和凉茶的帮闲时,林芷就觉出不对劲儿。后来专门去清河县内跑了几家点心铺子,高档的、普通的、大大小小都走了一趟之后,她就知道自己犯错了。
凉糕凉茶的定价有问题,太便宜了!
在现代见惯了糖,专家和各种小视频天天强调控糖。来了这里,瞧见糖的种类繁多,她就低估了糖的金贵程度,大意了。可价格定下来这么久,市场也打开了。这时候提价,不说关门大吉,这客源得少一大半。
后来家里进贼之后,她又从沈知衍格外慎重的态度中琢磨出来。怕是有人以为她手里有什么能低成本制糖的方子吧?不然,这么一伙业务熟练专接大活儿的贼子,会盯上农家?
方子她是变不出来,甘草素也不可能给,可她记得晒干的甘草煮水,也能咂摸出些甜味来。后来公开的方子里面她故意隐去了甘草,白送的东西不珍惜,白给的方子人家也不会尽信。
等有人试过了,察觉出不同之处。有人问起来时,她会半遮半掩的说:“在里头搁些甘草片,能提甜味儿。”
至于具体怎么操作,她就会打哈哈:“我这祖传的谋生法子也不能一咕噜全都说了啊,一家老小还指着茶水铺子过活呢!”
话说一半藏一半,甘草煮水也确有甜味。如此操作下来,大多数人便糊弄过去了。这时候沈知衍又考上了秀才,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恰逢沈知衍得县令传唤,俩人还觉得不放心,在屋里好一阵商量,怎样才能不着痕迹的把这件事在县令大人心里留个底儿,若是日后真生了事端,也能分辨一二。
今日县令管家主动问起的时候,沈知衍内心暗喜,这件事儿算是了了。回家与林芷说说,趁着她心情好,是再讨一件衣衫呢?还是讨个荷包?
唉,从她手里讨东西可真是太难了。
进了村,一路走回家。遇上村人招呼,沈知衍俱是一副笑脸。身后的村人免不了又是一阵‘沈秀才知礼’‘秀才公平易近人’之类的讨论。
沈知衍一进门,小妹沈知薇拉住他:“二哥,二嫂今日回来时不太对劲儿。我问不出来,你去问问。”
“你瞧瞧。”甫一进屋,沈知衍便把县令大人所赠的匣子打开,银光闪闪的银锭子放在林芷面前。相处多日,林芷有些小财迷的性子他摸得一清二楚。
“回来了啊。”林芷扯出一抹笑。
“这是怎么?我今日可办了大事儿,还想说语你高兴高兴,你这个样子,倒是唬得我不敢说了。”沈知衍皱眉,半真半假的顽笑几句。
林芷看着手捧银子逗她的人,突然不再顾虑。说吧,说出来他也不会怪我的!
“沈知衍,我先前托师傅绣的那副猫蝶相戏的紫藤花绣样卖出去了。县里有个富商为他母亲过八十大寿,一眼就相中了那副绣样。卖了整整一百二十两银子,我与师傅五五分账,一人分得六十两整。白花花的银子,还不用给火耗钱。”
“师傅不愧是刺绣大家,你也厉害,能描样子能染紫色。”
“是,我师傅能赚钱,能养活自己,就算没了那落户的五亩田,她也能养活自己。沈知衍,我求你个事儿,能把我师傅接到沈家吗?你放心,我不用沈家的银钱粮食养师傅,我们自己能赚钱!”
想到今天从崔秀娘家离开时,师傅厉声让她不许说这件事。语气严厉从未有过:“我不用你给我养老送终!你也不要老是往这里跑,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不要管我!不然,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徒弟了!”
泪珠子滚了满脸:“安叔,安叔要没了!陆氏也欺负我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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