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国看着陆睿身后高大的军人叔叔,不自觉地站得笔直:“叔叔好!”
“娘!阿睿和他爸爸来啦!”
保国扭头朝屋里喊,又学着大人的样子侧身让路,“快进来坐。”
那装小大人的语气,让陆远川严肃的表情都柔和了几分。
迈进院子的瞬间,陆远川的脚步顿了顿。
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篱笆边一溜儿瓦盆里种着小葱,晾衣绳上的衣服随风轻轻摇晃,连柴火都码得整整齐齐。
“叔叔坐这儿!”
保国利索地搬来竹椅,还用袖子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椅面。
陆远川把买来的礼物放在院里的石桌上。
陆睿站在爸爸身边,看着保国忙前忙后的样子,心里又暖又涩。
爸爸说过几天就要带他回部队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保国他们和苏姨了。
想到这里,陆睿鼻子有点发酸。
“阿睿,快来!”保国拽了拽他的衣角,压低声音说,“卫国和安安可想你了。”
陆睿回头看了眼正在和苏姨说话的爸爸,跟着保国轻手轻脚地溜进了里屋。
卫国正趴在炕上摆弄弹弓,看见他们进来立刻蹦了起来:“阿睿哥!”
“嘘!”保国赶紧竖起手指,“小声点,大人在外面说话呢。”
安安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
看清是陆睿后,她立刻张开小手:“阿睿哥哥抱!”
陆睿赶紧上前把小丫头抱起来,闻到她身上还带着被窝里的暖香。
卫国已经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神秘兮兮地从兜里掏出一把野枣:“给你留的,可甜了!”
三个小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悄悄话。
陆睿在想着该怎么告诉他们,自己很快就要跟着爸爸离开这里了呢?
苏晚抬脚迈进小院,枣树叶子哗啦啦响。
“陆同志,喝口水吧。”
苏晚端着个粗瓷碗,碗沿上的晨光,晃得她眼晕,让她产生了错觉。
院中站着那个背影,好像她心中的那个人。
青灰军装,身板笔直得像根标枪。
风吹起他衣角,树叶缝里漏下的光点子,在他肩膀的星星杠杠上跳。
他就那么站着,好像跟这老院子、这哗哗响的树、这流过去的好些年头,长一块儿了。
“地方小,没啥好招待的!”她嗓子有点发紧,话赶着话就出去了。
那人听见声,转了过来。
他这一转身,
苏晚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的东西全糊了、褪色了,就剩他一个,清清楚楚地杵在亮堂堂的晨光里。
那脸盘,比当年更硬朗了,左眼眉骨上那道浅疤,她到死都认得!
像个月牙印子,在光里显了一下。
是他!
真是他!
“哐当!”
碗从她手里滑出去,砸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碎碴子溅得到处都是。
她手心里被自己指甲抠得生疼,可一点感觉都没有。
胸口里头那颗心,像是睡了八百辈子突然醒了,发了疯地往肋骨上撞,“咚咚咚”震得她耳朵里全是这声儿,快要把她顶穿了!
是他啊!
那个在暴雪夜里用胸膛为她挡下子弹的陆远川!
那个她攒了满腹话语却终究未能说出口的陆远川!
那个在她余生每个梦境里反复出现,醒来却只剩枕边冰凉的陆远川!
他没死?
他…还活着?
树上掉下来半片叶子,悬在半空。
知了也跟哑巴了似的。
陆远川眼珠子猛地一缩,那眼神跟钩子似的,死死钉在她脸上。
日头光打在她扑簌簌抖的睫毛上,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小影子。
当年那个总跟在他屁股后头,蔫了吧唧又犟得要命的小姑娘,如今已经亭亭玉立了。
那双眼,还是那么清亮亮的,可里头的东西沉了,多了些他没见过的东西,像是熬出来的韧劲儿,和说不出的苦?
“苏晚?”
他嗓子眼儿里挤出来俩字儿,哑得厉害,带着点不敢信的小心劲儿,好像声音大了点,眼前这人就能跟烟儿似的散了。
他那手,垂在裤缝边,手指头蜷了又伸,伸了又蜷,最后一把死死攥住了军装下摆,把那布料揉得皱巴巴一团,里头包着的,全是翻江倒海的惊和乱。
这一下子,风好像真停了。
整个世界都消了音,就剩下他俩心口那擂鼓似的动静,一声声,撞得人发慌。
记忆像褪了色的老照片,慢慢清晰起来。
“陆大哥!”
少女清脆的声音,一下子戳破了时光的薄纱。
二十岁的苏晚站在那儿,清清冷冷的,可眼神倔得很。
陆远川一听就笑了。
四十岁的男人笑起来,眼角堆起浅浅的褶子,那是岁月一点点磨出来的。
他摇摇头,那样子又无奈又带着点长辈惯着的劲儿:“小丫头,按岁数,你该喊我陆叔叔了。”
“我不!”
梦里的苏晚一扬下巴,头发丝儿跟着晃。
叫叔叔?绝对不行!
要是差了辈分,她日记本里那些悄悄写下的心思,晚上睡不着时那些乱跳的心,该往哪儿放?
她连偷偷想想都觉得没了着落。
“我老啦。” 陆远川声音低低的,像陈年的酒,醇厚里带着点认命的味儿。
“才不老!”
少女抿紧了嘴唇,固执地盯着他,“就是陆大哥!”
阳光猛地亮了起来,刺得人眼睛发酸。
那光把陆远川军装上的每道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也把他看向她时,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温柔,照得像一片让人心慌又忍不住想跳进去的海。
“啪!”
茶碗摔在地上,碎得干脆。
碎瓷片四处飞溅,茶水顺着砖缝慢慢洇开。
苏晚的手还僵在半空,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连呼吸都跟着停住了。
“娘?”
孩子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听着闷闷的,像是隔了层厚布帘子。
苏晚看见陆远川的喉结动了动,军装袖口里的手指头不自觉地蜷了蜷。
这个动作她太熟了。
以前在前线,他握枪的时候也总这样。
地上的碎瓷片还泛着寒光。
苏晚蹲下去的时候,碎瓷片明晃晃地照出她煞白的脸。
突然,一道影子压下来,带着那股熟悉的松木香,是陆远川身上总有的味道。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滚烫。
那只在战场上写过遗书的手,现在稳稳地托着她。
苏晚猛地抬头,七零年代的太阳突然晃得人睁不开眼。
陆远川眼睛一缩,她在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惊慌的脸。
还有那些只有他们俩记得的,前世的雪,和血。
“爸爸?”
孩子这一嗓子,一下子把人拽回神了。
陆远川的手指头几不可察地抖了抖,到底还是慢慢松开了苏晚的手腕。
他蹲下去,一片一片捡那些碎瓷片,动作慢得像是在顺口气。
“苏同志。”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出来,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苏晚看着阳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小片阴影,冷不丁想起那个下雪的傍晚。
他也是这样,规规矩矩喊她一声“小苏”,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风雪里。
一片枣树叶子打着旋儿,掉在他们中间那片湿漉漉的水渍上。
晌午的太阳明晃晃的,几个孩子眼巴巴瞅着。
一个蹲着,一个站着,中间横着那些摔得稀碎的瓷片,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隔了生死的旧账。
枣树叶的影子在苏晚脸上轻轻晃。
她转过身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嘴角平平的,只有垂在身侧的手指头,还带着点压不住的轻颤,像绷紧的蛛丝。
“阿睿,保国。”
声音不大,却有种让人安心的稳当劲儿,“带弟弟妹妹进屋玩去。”
保国那孩子,小大人似的应了声:“哎!”
苏晚说:“娘跟陆叔叔说点事。”
陆远川站着没动,只朝陆睿微微一点头。
那孩子就懂了,牵起最小的安安,乖乖进了屋。
木门轻轻合上,发出“咔嗒”一声轻响。
苏晚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突然,一头扎进那个怀抱。
像是冲破了十年的风雪,终于撞进避风港。
她的手指死死揪住军装后背,布料在她手心里拧成一团。
脸贴着的胸膛又暖又硬,里面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着她的耳朵。
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害怕。
这暖烘烘的体温,一下子把她拽回那个雪夜。
她也是这样抱着他,可那会儿他的身子越来越冷,血把雪地染得刺眼。
“是真的!”
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闷在他胸口那儿,眼泪很快就把胸前衣服打湿了一大块。
陆远川的呼吸猛地一顿,那只抬到半空的手僵了几秒,才轻轻落下来,搭在她抖个不停的肩膀上。
就这一个动作,苏晚彻底撑不住了。
上辈子最后那次拥抱,他的手也是这样放上来的,带着那种不敢用力的克制。
隔着染血的作战服,那点温度成了她后来最疼的疤。
“陆远川!”
她哭得话都说不全,只能把这名字在嘴里反反复复地嚼,像是要尝出点真实味儿,好确定这不是又一场空欢喜的梦。
他的喉结在她头顶上滚了滚,喘气声明显乱了套。
最后手臂一收,把她更紧地箍进怀里,下巴蹭了蹭她软乎乎的头顶。
“我在呢。”
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可那份温柔实打实地裹住了她。
苏晚抬起糊满泪的脸看他。
这角度太熟了,上辈子她总这么仰头看他,可那时候看不懂他眼睛里的东西,只觉得他老是绷着,隔着层看不见的墙。
现在不一样了。
他眼里翻腾的东西,烫得她心口发慌。
“你以前,”她抽着鼻子,手指头颤巍巍地去碰他眼角的细纹,“从不这么抱我。”
话没落地,整个人突然被勒得更紧。
陆远川的呼吸喷在她耳朵边,带着抖:“那时候,我不敢。”
就三个字,砸得苏晚心口发麻。
一下子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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