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奴对张大人言语不当，总归心下不安。何况…”
司吾欲言又止，沉吟片刻，见贾皇后面露不耐，才继续开口。
“何况…娘娘今夜做的事，总归还要张大人收尾，奴就又去试了试。”
贾皇后闻言面色一凛，之前她就试着问过张华多次，可他都明确不赞成宫变夺权。
“结果如何？”贾皇后捋着衣裳的手一握，红底绣云纹的袖边被攥出了几道褶皱。
司吾语调放缓，收手站定，垂头应道，“张大人见识过人，想必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有所回复。”
“他应了？”贾皇后面露惊喜。
她苦心谋划数日，终是在今日把大半禁军的兵权同时换到了宗室手中，朝中却是被那杨骏控得铁桶一般，任她如何折腾都差不进手。
但机不可失，唯恐明日杨骏见了禁军统帅换人，回过味来，就算除了宗室，朝中无人应和，她今日也要兵行险招。
“未拒。”司吾答。
贾皇后双眼发亮，唇边露出个笑来，“以他的行事，若是未拒，那便八成是应了，今夜此事必成。”
贾皇后有些兴奋，振了振衣摆起身，走到桌边，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了，盯着手里的茶杯轻笑。
“我就知道，他对我不会如此绝情。”
司吾垂头站着，微微皱眉，今日局势已然明朗，司马家的那几个王爷和贾皇后都铁了心要宫变，兵权到手，杨骏被杀已成定局。
此时入局毫无风险，且必定是功臣，再有贾皇后做保，事成之后不求司马家给他封侯拜相，至少性命无忧。
考虑这些，她才去把局势挑明，引他入局，可这贾皇后的脑子却不知是又想去了哪里。
“走吧，我也该去给太后请安了，你就随我同去吧，今夜后宫还要劳烦董中档看顾。”
“奴职责所在，自当尽力。”司吾应得敷衍，转身出门让人去备凤辇。
凤辇备好已是过了半个时辰，回来见贾皇后还站在铜镜前出神，司吾只得上前又帮着正了正头上的金凤大钗，这才抬手搀了人往殿外走。
刚到殿门口，一粉衣宫婢匆匆而来，跪在门廊下开口。
“娘娘，太傅主簿潘岳潘大人求见。”
贾皇后顿时黑了脸，转身回主座上坐好，冷声道，“让他进来。”
司吾退到一旁，抬头就见一男子跨门而入，大约因跑的匆忙，额上颈上都挂了汗，脸上的脂粉全花了，衣裳松散，鬓发凌乱，形容颇为狼狈。
贾南风脸上露出厌恶嫌弃之色，斥道，“你这时候不陪着陛下，来我这里做甚，若是被杨骏那老匹夫见了，可别怪我不保你性命。”
这潘岳虽是杨骏手下的主簿，却背着杨骏巴结贾皇后，但又做得十分隐蔽，不想因此得罪杨骏，两面讨好，所以并不得贾皇后信任。
今夜的事他也并不知情，不过为了蒙骗杨骏，司吾才给了他个陪惠帝玩乐的差事。
“娘娘，张侍中去了金谷园，传娘娘口谕，要立刻接陛下回宫，金谷园处已在整备车马仪仗，卑职快马进宫，请娘娘示下。”
司吾闻言心下一紧，他这是要干什么？带惠帝回来阻止宫变。
可他若真想阻止，又何必这般冒险，不如直接去找了杨骏报信，此时贾皇后若不认这口谕，那他便是死罪…
他赌贾皇后舍不得杀他？他难道不知这女人把权利看得比命都重？！皇权面前，男色算个什么？！
偏头见贾皇后眼中已然带了狠厉，司吾急急开口问道。
“张大人可还有其他话要你带来？”
跪在下方的潘岳明显一愣，不确定的看向贾皇后，见贾皇后冷着脸不开口，神情莫测，才犹豫着说道，“是有句话，却不是要带与娘娘，是要带与董中珰。”
司吾和贾南风都未开口，也没出言阻止，潘岳才继续说。
“张大人说，董中珰的香，若是单用，后患太大，他着实不喜，但即是做药，又非用不可，便待他取了药引再用。”
贾皇后听得皱眉，侧头狐疑地看向司吾，司吾一笑，开口道。
“潘大人一路辛苦，娘娘不如让潘大人先去侧殿歇息片刻，饮口茶水，整了装容，再来听差。”
潘岳这才注意到自己此时确是仪容不整，慌忙抬手，以袖拭汗，袖口又粘了粉，染了一片污渍。
“下去吧，收拾好了再过来。”贾皇后开了口，潘岳面色羞赧，退出了殿外。
司吾上前关了殿门，才走到殿中跪下叩首。
“他这话是何意？你到底与他说了什么？他竟敢假传我的口谕惊动圣驾。”
司吾先把今日他与张华在云龙门前的事情一字不落的说了，最后才道。
“张大人这样给奴才带话，那便是应了。他这是想帮娘娘除了今日的后患，想来事态紧急，又不便此时入宫与娘娘商议，才迫不得已，出此下策。”
“他好大的胆子，若是坏了我的计划…”
贾皇后神情依旧愤愤，抬手往身侧的扶手上一拍。
“娘娘，依奴之见，张大人此举并非忤逆之举，而是在向娘娘表忠。”
贾皇后蹙眉，冷哼一声，司吾继续开口，
“张大人传娘娘口谕，金谷园内一众人等皆是知晓，此时娘娘不妨暂扣了潘岳，看张大人如何行事，等到明日事成，便说口谕是真，张大人论功行赏，如果事败，娘娘便可说是他张华假传口谕，欺君枉上，谋动宫变，将一众罪责推予他，娘娘即可全身而退。”
司吾跪在殿中，垂头盯着地面上的青砖纹路，十六年不见，她只能从董猛的少许记忆中推测他的行事风格，再帮他找补。
可惜董猛与他也并不相熟，说起来在董猛的印象里，这朝中众人，竟是无一人能真正与他交好，连上他的亲友妻儿，外出行走常伴他左右的，好像只有个道士…
“起来吧，你去找潘岳，安排好他，再守在式乾殿等陛下回来，问清楚了他的意思，来太后宫中找我回话。”
“是。”
跪了这半晌，总算是等到了贾皇后的示下，司吾松了口气，起身应了，退出殿门。
潘岳被宫婢带去了偏殿，见司吾过来，慌忙来问，只听说他仪容不整招了娘娘厌恶，便立时惶恐起来。
司吾这才出言安抚，找了地方让他沐浴更衣，住下休息，等候娘娘随时召唤。
把感恩戴德的潘岳安置妥当，她才折返回来，站在式乾殿前等着圣驾。
这一番折腾，她错过了夕食的黄米糕，看样子也指望不上暮食的牢丸了。
舔了舔唇，咽下一口口水，她的计划也被他打乱了，仰头看天，长叹一声，好烦啊，这时候她原本应该已经进了后宫，开始扫描阿啾了。
天擦黑，终于等到张华迎了圣驾回宫，司吾费了百般口舌，哄着满脸不开心的惠帝进了式乾殿。
惠帝倚在主座上，听闻贾皇后去了后宫，又见司吾招了美婢前来服侍，这才脸色稍缓，放了司吾和张华两人离开。
“不知张大人是何打算？”两人一同出了式乾殿，司吾看向张华先开了口。
“不知娘娘是何打算？”张华反问，司吾停步，沉默地看向张华，见张华依旧不语，转身便朝后宫走去。
想说说，不想说就算，她急着走，没空和他磨舌。
走出数十步，身后才有声音传来，“董中档留步，请把娘娘之前拟订的诏书给我，再召娘娘心腹前来面圣，告发杨太傅意图谋反。”
司吾脚下不停，叹气开口，“诏书已给了楚王，无法取回。”
都不与人事先商议便仓促行事，她送他那药除了延缓他身体的衰老，难道还延缓了些别的什么？
二十岁时行事老持成重，怎么快四十了，却忽然鲁莽起来。
身后的脚步和语气终于是变得急了些。
“那就去把楚王请来，如此重要的诏书，必须由朝臣上奏，中书起草，陛下用印时我和楚王都需在场为证，否则就算事成，明日早朝也必被群臣质疑。”
司吾停步吸气，表情裂了一瞬，现在倒是理直气壮的指责起她来了，还不是你张华不向贾皇后低头，害得她苦于朝中无人，迫不得已，才私下拟好围杀杨骏的诏书，让娘娘骗得惠帝用印，再把惠帝送走。
他以为是谁害得她绞尽脑汁，布局数日，还是只能勉强行事？！
“张大人多虑了，所谓成王败寇，便是没有这些步骤，今日事成，明日娘娘和宗室就掌了朝堂，到时朝中自会有一番说法。”
今晚她就走了，明天的事与她司吾何干，翻了天去，那也是她贾南风自作自受。
“我奉劝张大人也适可而止，乱世之中，局势变幻莫测，不可太过贪功冒进。”
不过司吾也理解他的想法，之前是不想参与，现在既然下了场，那不得让娘娘和宗室都把他的功劳看在眼中。
以他现在的身份，事成之后，少说也能弄个侯爵之位。
“自欺欺人的说辞，天下有几人会信？董中珰也知人心难测，欲壑难填，陛下平庸，这般草率的权力更迭，难保不会引起天下动荡，生灵涂炭，到时董中珰又想如何应对？”
司吾冷哼，如何应对关她何事，他这般行事就不算自欺欺人了？再说，这样的朝堂，这样的皇帝，难道不该更迭？！
心中虽这么想着，但到底没再往前走，生灵涂炭的罪责，她担不起。
转头回了式乾殿，折进一侧的偏殿磨墨铺纸，把昨日拟的诏书重写了一份。
“董某人微言轻，没胆量假传娘娘口谕，请不动赵王入宫，张大人原话我会入后宫转告娘娘，请容董某先行告退。”
搁笔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不同之前的几次相见，这次距离靠得有些近，又在室内，她才注意到他身上似乎是有用了香的，只是味道太淡，隐隐约约分不清是哪种香。
司吾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的回应，刚才不是还很急吗？现在怎么好似对她的字着了迷。
她没有自己的字体，准确的说，她从学习这里的文字开始，就在模仿别人的笔迹。
只要把那人的笔迹扫描下来，两千字的储备便足够她用相同的笔记写下任何东西。
司吾脸色如常，就算董猛在此亲手写一份，再把两份字放在一起细细对比，也没人可以识破。
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桌上的黄纸，小心的卷起，收进袖口。
“烦请董中珰转告娘娘，请安排心腹由阊阖门入宫，求见陛下，揭发杨太傅谋逆。子时，我会请赵王同往太极殿，诏书我来起草。”
司吾点头，“好。”
差点忘了，眼前这人深得娘娘和陛下爱重，身兼多职，除了侍中，还有个中书监的职务，还真有起草诏书之职。
尚书，中书，门下三省，除了尚书省那宗室聚集的地方，这人竟以一人之力管了余下两省，她不在这些年，很是有些出息了。
一同出了式乾殿侧殿，天已经完全黑了，主殿内惠帝与宫婢的嬉笑声清晰的传到两人的耳中。
张华轻咳一声，快步下了阶梯，司吾紧跟在后，两人一路沉默，一前一后走到万春门前。
“张大人先请。”
司吾看着张华的背影穿过万春门，没入夜色之中，才转身往北，走过一段狭长的官道，又转进一道月门，进了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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