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四天晚上,阖府上下都觉得该歇一歇了。
主要是老夫人熬不住了。
她年近古稀,连熬几夜,命都下去半条。
人都说老年人觉少,她这一觉,却直补到了隔天中午,醒来后还在床上歪了一会儿。
到了下午,老太太沐浴焚香,准备为童子作像。
作为当世唯二两个见过牡丹童子真容的人,老夫要画出一副准确的素像来,描清童子的眉眼衣饰,好给后来者做个模子。
彔白是卷毛,又无发髻,不太符合当下人的绘画习惯,但老夫人工笔极好,虽然多年未练有些生疏,形态神韵却抓的准。
那一双圆眼带笑,明明该是十二分的可爱,细看之下,却也不失庄严。
说起奉神立牌,其实是件很复杂的事儿。
牡丹童子未在人间传过神名——
又或许祂曾传过,但在漫长的岁月里散佚了,留下的些许痕迹,也被并进了其他小儿神的故事里
——但徐家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恭谨之心。
老夫人和大老爷一起拍板,直接照古礼走,以【初敬】的规格,请神告天地。
而在这种情况下,单说造像这一环节,就需得好几道:
既要有画像,还要有龛中的雕像。
要有足够大气的塑像,还得有一尊足够贵格的宝相。
为表虔诚,这里头的画像,得由徐府的一家之主亲绘。
徐大老爷的工笔比他妈还好,但多年未曾提笔,为求万全,也得先静心一日,或是画点别的找找感觉。
正好这天无事,大老爷也补了一觉,乘车去了官署。
他挑拣着处理了一些重要的批文,顺便给当今上了个折子,说要告假三天。
当今很随意的就给批了。
唯四老爷精神健旺,熬了三宿,还跟大小伙子似的来劲,清早天还没亮,他就出门溜达去了。
这回不是招猫逗狗,是有正事。
督公府里的这几个主子,除了老夫人,其实没人亲眼见过童子,徐清英的神异确实可证,但嘴巴里的故事太邪乎。
虽然逻辑都自我通顺了,但四老爷总担心这里有诈。
毕竟人间有疯人。
——前朝有一可著名的乞丐,疯起来画风飘逸豪迈,直说自己是XX的什么三皇爷,一生富贵临老颠沛,那故事讲的,听着伤心闻者落泪。
他还能喝酒,会念诗,糊弄的一帮人直叹英豪晚年不易,叹他的红颜们尽皆薄命。
结果后来叫人戳穿了,说他就一老光棍。
光棍年轻时在村东头卖筐,老了在西城区讨饭,叫狗咬了后染上疯病,满大街的胡言乱语,每次的词还都不一样。
后来有医者说,这就属于想的太多。
一个故事,在脑内过了千遍,所有漏洞自然都会补全,再赶上个大病糊涂一下,分分钟把故事当真,骗人之前,先骗住了自己。
四老爷就寻思着,人间有这样的疯人——
——那疯人一死,世间也该有这样的疯鬼吧?
神婆子进府,点了燃魂香,但他们现在能确定的,也不过是有个玩意儿占了徐四的肉|身罢了。
无论老夫人多坚持天人开慧的说法,到了四老爷这儿,他总要怀疑怀疑那是不是个疯鬼。
这事必须的想法子验证。
验不了天上,就要验人间。
四老爷本着这样的心思跟徐四那儿问话时,虽然刻意避开了他妈,但却并没有没避开他大哥。
徐大老爷状若无觉,就在一边静静听着。
徐四当时听了他好些问题,然后说着什么“不学数理化,生活处处是神话”的哼唧调子,硬给他扒拉出了好几种神异的手段来!
比如什么避雷针啊。
什么孔明灯啊。
还有用什么法子可以取了硝石,丢下水里即刻就能做冰啊。
等等等等。
虽然证明不了他曾有仙法,但足以证明他有切实的智慧,并不是纯靠逻辑转换在编故事。
要证世界观的法子,其实也有。
徐四称大地为地球,言地球不过九界之一,靠世界树联通(这里是说书顺嘴说到了漫威,岔设定了)。
你再问他地球为啥叫地球,他又答:
“因为大地本来就是个球啊!”
再往后,他还哔哔了一些【一年十二个月,一天二十四小时】【自转公转都一样,九成九又是个地球】一类的小话。
事实上,就连他说脚下大地其实是圆的,四老爷都不是很惊诧——
在接受了天帝乃是一大树,神于天又圣于地的情况下,人界若是一挂靠其上的果子,实在是合理的不需要任何余地
——只不过他们这儿一般只分人鬼神三界,神树上剩下的六个果子是干啥的,他属实有些想象不来。
“凡事空口无凭。”
四老爷当时还问呢:
“若不施仙术,你可还有法子,能向我证明大地乃是一圆果子?”
徐清英倒在碧玺怀里,哼笑着就说了好几条。
1.地平线是弧形。
2.海平面上的航船从远方来时,总是先看到桅杆,后看到船体,远去时,先消失的是船身,后才是船帆。
3.日食,月食时,观察月球,太阳食面总有一定弧度。
以上,全部来自《中学地理课本·必修二》。
其实徐清英还哼唧说什么环球航行来着,不过督公府也没那么多钱烧的慌。
这年月搞环球航行,别说烧钱了,烧人命都不一定有结果!
四老爷这波出来,一是想找海上混饭吃的,问一问状况。
二是准备收拢几个会观星象图的,让印证一下徐四说的月影上,到底有没有圆弧。
如此这般忙了两天,说是歇着,其实仨人都还挺累。
时间匆匆而过,到了点燃魂香的第五天。
四老爷在自己的院里吃饱了饭,又闲闲的听了段小曲,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溜达着去了后园的厢房。
打一进门,这屋里变化可大。
兜头是一又高又宽的立木架,上头挂着三幅绘画。
最左一副,就是老夫人早前画的那张素相。
她不止仔细描摹出了童子的眉眼衣饰,还在眼角发顶的地方,标注出了【黑】【翠】一类的颜色。
正中,是一副是大老爷花了两日功夫,才打出来的底稿。
画中童子成自在坐,捏转法/轮印,一腿盘起,一腿微垂。
脚腕之上,还有迤逦的火鸟飞舞盘旋。
大老爷画的正脸同样很有神韵,一双笑眼之下,小童儿肉|唇微启,脸颊上还有个笑涡。
它和过往神相画唯一不同的点,便是画中小儿神没有梳髻。
最右那张,看着最像草稿,是为了定下衣饰和细节,专门画出来的放大图:
一对能半包耳垂的镂金耳扣;
还有一枚坠在发带上,花纹繁复的头饰金珠。
其实老夫人已经不太记得这些饰品上的细节了,尤其那金珠,遂苦思许久,一个人做了回完形填空题。
你看哦:
已知,梳头发的桂树仙女,已经给玉兔坑下凡了,所以这近侍的位置,八成也落到了她的手里。
遂可得条件一:
【玉兔是给童子梳头的】
再加上老夫人曾经亲眼所见的条件二:
【童子发尾确实坠着一颗金珠】
之后抬头看窗外,又立时可得条件三。
即:【月亮正好是圆形的】
结合以上三点,再类比着想想因为细长,就成了童子脚镯的太阳鸟——
——那能被祂坠在发尾当饰品的,不是月亮,还能是啥?
于是放大了的金珠图像上,画的正是一憨态可掬的兔子纹。
今日叫徐四来,第一重要的就是看这些画。
若是确定了和童子法相无二,回头大老爷就该去寻金卷纸,正式为其造像了。
又过两刻钟,门廊外响起了拖沓的脚步声。
碧玺带着徐四来了。
神婆前两日休息时,又出门配了回药,今天的新药劲儿可大,徐清英不止给迷的神魂颠倒,脸上还有股不太正常的红光。
碧玺早被梅姑交待了任务,进屋后也不忙着行礼。
她虚虚引着徐清英走到近前,抬手一指:
“少爷快看看,这是谁?”
少爷目前还在嗑药上头的第一阶段,眼神不是很好。
不过使劲眨了眨后,徐林瞬间就清醒了——
“卧槽小山主!”
他吓的一个趔趄,甚至连神志都暂时回归了一瞬。
那神婆子日日站在墙角,防的就是这一招,当下又是两步上前,给他鼻端多吸了两口神烟。
徐清英抽抽了两下,乖了。
“呼……”
老夫人坐在上首,松了口气:“看这样子,神相是可用的。”
大老爷画了两天工笔,手疼眼睛还酸,这会儿跟着松了口气,往窗边的榻上一倒,招手喊他弟:
“来给我敲背。”
他弟昨个夜里,正赶上城郊要下雨,赶紧拉人,好不容易才在那遭雷劈的宝塔上,验证完了避雷针的用处。
他也腰酸背痛呢。
结果大老爷不为所动:“你就说来不来吧。”
四老爷看他大哥许久,到底还是选择忍辱偷生,瘪着个脸,来了。
他把昨日记下的东西,转手递给了梅姑,梅姑翻开笔记,开始照本宣科。
主要问徐清英雷霆之事。
无奈徐清英1.0时,也不是个学物理的,比起雷霆,他还是对雷霆加速器更熟点。
“你改一改,问雷神。”
这话是老夫人说的。
梅姑欣然听从,改问雷神。
按徐清英原本的思路,听到这关键词,大概率会岔到雷神托尔上——
但碧玺就一直很机灵。
女孩儿轻着嗓子,适时哄他道:“也不必紧着一个说的,风雨雷电四神,少爷知道那个,便说哪个好了~”
你要这么说,他思路可就开阔了!
徐清英脑子里,还是玄幻小说的储备多点,顺着往下一想,雷神是哪个?
雷震子啊!
雷震子是哪里的人物?
《封神榜》啊!
他兴致一起,叭叭的就是开始讲故事——
反正就算他不说,碧玺也会引导着他说
——大家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个聚众听说书的氛围,不知不觉,就嗑掉了两大盘瓜子。
及至三更半夜,实在撑不住了。
“先睡吧。”
四老爷打着哈气含糊道:“我还挺中意那昏君狐狸精的,让他俩都多活一天,明晚上再死吧……”
老夫人昏昏沉沉的招梅姑送他们出门,心里也还惦记着故事。
第二天晚上,果然又继续了。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
如此这般,三两个月。
徐清英成功的对鸦片成瘾了。
他食欲下降,性格更暴躁,经常便秘,偶尔还会幻听。
除此之外,免疫力不太行了,白日里明明睡了很久,但黑眼圈就是没下去过。
然而至今为止,徐清英一直没觉得过哪里不对——
毕竟真论起来,老夫人的年纪那老大,日日熬夜精神头差,黑眼圈比他只大不小。
四老爷晚上听书,白天倒是能补觉啦,但他早前做那些验证工作时,居然很有几张化学配方挣钱了!
那些做事的掌柜,日日要找他对账汇报,还都目标远大的不行,四老爷当了一辈子的纨绔,临到老了,被“事业”所累,生生瘦下去十好几斤。
然后还有大老爷。
他最惨。
朝廷重臣是不能天天请假的。
徐衣春夜里熬半宿不睡,搁家听徐林讲神话故事,因他语言系统混乱的锅,这过程里还不支持走神!
你得一边听着,一边动脑子,做各种完形填空题。
等到白天,还得早起,身心疲惫的去上班,公务不少吧,晚上应酬还多,碰到关系好的同僚,光喝酒就能喝俩时辰。
原本每日还可午休,现在也不行了,没那个时间。
每日饭后,大老爷凝神静气一刻钟,提笔,便该为牡丹童子绘像了。
徐衣春明明做着封建社会里一人之下的大官,却三两个月不得早睡,生生活出了当代社畜996才有福报的风采,修仙修的肝都要硬化了——
打眼看去,他不止眼圈黑,连印堂都是黑的!
然后还有梅姑。
她是老太太的侍女,夜夜负责问话笔记,至于碧玺,更是肩负着收拾首尾的重任——
等大家场子散了,她要再把徐四弄回床上去,几乎就是所有人里睡的最晚的
——到了白日,她还得想辙去挤兑翡翠,让她伤春悲秋的先在床上病着。
这些人里,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哪个是看着没病的。
徐清英虽然身体发虚,但在饭桌上左右四望时,看着这一张张萎靡不振的黑脸,他实在没法觉得自己是个特例。
待这天哄完了卧床不起的翡翠,他带着碧玺在院里走了一圈,怀疑起了府上最近的风水。
这里的风水,是一科学说法,类似于环境磁场有变化,和人体波动不谐。
于是他沉思了一会儿,寻思着要抽空搞一搞风水。
这风声一出,满府上下,草木皆兵。
四老爷已经验证出了许多堪称魔法的数理化现象,虽然依旧对徐四不爽,却很重视这厮的意见,心说府上今年运道,难道真的要出问题了?
这天晚上,等他们听完了星宿转世造反的故事(魔改版水浒传),四老爷揉着额角把这事儿一说,后忧心忡忡道:
“他突然这么干,是不是私下里算到了什么天机啊?”
“风水不行,就是要走背字儿的意思——莫不是我们这段日子过于放肆,该要遭报应了?”
大老爷瞥他一眼,直接摇头。
别说徐清英早前就说过,神仙不爱听凡间话,单就他们这样叭叭了人家仨两月的情况,要糟报应,早该糟了,何必拖沓到现在?
这人略一沉吟,思路顿开,怀疑是徐清英下凡受戒的劫数快要到了。
“哪怕只是以防万一,为了不牵连府上,我们得赶紧把牡丹童子的牌位立起来了!”
待他说完,屋里奇妙的静默了一小会儿。
对哦。
坐在上首的老夫人恍然大悟:他们家一开始搞徐清英嗑药,为的,就是问出牡丹童子的神名和司职,好做一牌位攒香火来着!
那他们现在在干什么呢?
老夫人默默把手边的果盘往桌子里头捎了捎,心想故事大家都听了,瓜子大家也都嗑了,不能光怪我一个呀!
倒是大老爷一如以往的靠谱。
他向母亲行礼告别时,便直言道:“此事不宜再推迟,明日我便入宫请见,尽快定下日期,为童子法诞开香成祭。”
至于这个开香的地点,为什么从他家变成了宫里……
实在是童子管的太多了。
一开始,督公府以为问出来的那些就差不多了:
牡丹童子是锦绣之神,珠光宝气萦绕其身。
正好家里读书人多,拜一拜,多得文华也是好事。
结果临到过年了,徐清英在自己的院子里折腾着挂春联。
这还是个挂桃符贴门神的年月呢,他自己写了春联还不够,描了几个倒福字,又开始画那个年年有余。
就是过年可爱贴的那种,大胖孩子抱大鱼的图。
其实【年年有余】的音调,在官话里和【鱼】都不搭噶,根本玩不了谐音梗,不过穿越者任性嘛——
他就是要画,谁还管的着他?
他一时心情好了,还洋洋得意一把,看着光屁股的小孩儿还觉得心里不得劲,抄起画笔沾了点绿颜料,嗖嗖点在了小孩儿的眼睛上,把这曲里拐弯的臭小孩儿当成彔白yy了一通,心里头才重新舒坦。
绿眼睛啊……
碧玺面上认真负责的给他磨墨,心里却想着童子就是绿眼,立时,便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
当天晚上,碧玺和神婆通力合作,给徐清英嗑好了药,熟门熟路的一路带去了后厢。
讲故事前,她先把这事儿汇报了上去。
四老爷虽然惦记着要听神怪故事,但也有额外的好奇心,自然就此开问。
他关注点也很奇怪:“为啥偏偏是鲤鱼?”
徐清英满脸迷幻的享受了一会儿吃菌带来的五彩视界,张嘴就骂四老爷没常识。
“年年有余不画鲤鱼,难道还要画泥鳅吗?”
搁文化圈里,鲤鱼的价值和意义,从来壁其他所有淡水鱼——
毕竟鲤鱼是小龙啊!
“小……龙?”
“嗯呐,鲤鱼跳龙门,没有听过吗?”
徐清英嘴巴里冒出一些东南方言,习惯成自然的开始哔哔,一路从鲤鱼龙门,讲到了范进中举。
四老爷跟着嘎嘎听,听到兴起了嘎嘎笑。
唯大老爷眉头一皱,心说这事儿不太对。
童子以文华之声为氏,管一管士子功名也是正常的,大令虽然还是以察举制为主,但开科取士也有些年头了。
但童子管龙这事儿,是不是有些敏感了?
这个世界,自然也有龙的图腾。
只是这里的龙,神圣程度远不及现代,就一普通神兽,同级别的,没有几千也有几百。
倒是最近,督公府里听神话专场听的多了,对龙有了些全新的认识。
大令这边山川地脉,就是纯地形。
搁徐林嘴里,这都叫龙脉,撑死再分个地龙水龙什么的,代表着天下气运。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真龙假龙,虚龙实龙的,一会儿指地势,一会儿又指人,常年在风水修仙小说,和历史争霸小说间左右横跳。
徐衣春颠三倒四的听了好几个不同的故事,后来才意识到,在徐清英这个天人的认知中:
龙,居然是拿来指代皇帝的!
真龙天子,就是命中注定的皇帝!
搞清楚这事儿的第一时间,他就把家里带龙的玩意儿都给收拾了。
他之前还问徐清英,龙自哪里来,他不说。
(这个其实是因为知道的太杂,不会整理语言)
后来谈及龙脉,问他龙气是哪来的,他也不说。
(这个他是真的不太知道)
此时此刻,徐大老爷看着这童子钓小龙的年画,脑子里,却不由自主的想到了点燃魂香的第一晚。
当时徐清英稀里糊涂的说了一段胡话,大老爷没太跟上节奏,拢共只听懂了两个单词,半句话。
第一个是词【外公】,第二个是词【本命花】。
而他唯一听懂了大概的那半句话,说的是童子的本体牡丹花,正种在一XXXX的山脉上。
“什么什么的山脉呢?”
时隔两月,徐大老爷久违的、用充满耐心的语调,轻柔的哄他傻乎乎的侄子,道:
“清英再向大伯说一遍吧。”
“牡丹童子的本命花,种在哪里去了?”
徐清英木着脸哼了两声,条件反射般的进入了有问必答的状态。
‘问彔白的本命花在哪儿?’
这还用想吗!
“当然是种在多勒齐家的龙脉上啊!”
徐衣春周身肌肉陡然一紧。
他不需要知道“多勒齐”这个总出现的音节是什么意思,也不需要知道颠三倒四的语序该怎么排列。
他只要能分辨出【龙脉】这两个字就够了。
想到这里,已然位极人臣的徐大老爷卸气,仰头倒在了敞椅的靠背上。
“咋了啊哥?”
“没咋。”
他哥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
“龙从何来?”
——从天池之畔。
【牡丹童子以天池之水饲鲤鱼,可过龙门者,烧尾成龙】
(注:此乃西王母与鲤鱼跃龙门传说之乱炖)
“龙气又从何来?”
——从牡丹之下。
【童子之本体,白牡丹也】
【万物灵性自它始,千载文华因它成】
【其花所开之地,乃天下龙脉之冠,万千龙气自此而生,沿其根系鼓荡八方】
(注:此乃他本人观徐清英之胡话后的瞎几把脑补)
徐大老爷经过一番自问自答,心头端的是感概万千。
原想着童子是锦绣之神,管一管人间富贵便很好,结果回头一看:
其花植于龙脉之上,扎根便攥着列代王朝气运。
其人养得一池那鲤鱼,被他钓起了便能烧尾成龙,尘世里有凡人应命而生,真龙附体,转眼间便是一尊人间君王。
“天道转变,神器更易。”
等他慢吞吞念完了最后一句,那边厢,四老爷才听懂了这是在说啥。
好在他从来没文化,一句卧槽行天下。
骂完一句脏话,四老爷尤嫌不够,愣了一会儿后,呸的又骂了第二遍——
——“玛德这童子还管改朝换代呢!?”
甭管猜的对还是错吧。
赶上徐清英嘴巴里每个把门的,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喝高了,就能把童子的过往当个什么故事,直接讲给花楼里的清倌人听了。
司职这般敏感的童儿,再叫人发现他家私下里祭拜,真闹出来,好像他们徐家曾惦记着造反一样!
徐大老爷思考一宿,第二天清早就入宫去了。
徐家和皇家的关系,是真有情分的那种好。
当今和已经过世的徐衣夏同年出生,比徐衣春小五岁,幼年到徐府玩儿时,叫过他好一阵的哥哥。
徐衣春也没怎么拐弯抹角,连微臣都没怎么称,直接拿大白话把这事儿说了。
从什么天人开慧,下凡受罚,到天帝血裔,钓龙之神。
说的皇上满眼的稀奇。
没两天,皇宫大宴,京城里的少年才俊,都给长辈拉进宫里吃席去了。
徐清英也在其列。
他白天里各种背诗辩论和人哔哔,打脸打的自己浑身轻灵。
晚上,徐家人暂住宫内,碧玺和神婆配合默契的点香下药,熟练的把徐清英药晕,一路给拉到偏殿。
偏殿上首,皇帝就搁那儿坐着呢。
至此,徐清英的夜生活节奏虽然没变,但对象变了,他开始给皇帝讲故事。
一讲三五宿。
再一讲,又三五宿。
皇帝连三权分立这词都从他嘴里扒出来了,整个人真是稀奇的厉害。
虽然徐清英说出了各种惊人之语。
虽然四老爷提供的证据,各种策应了他的神异之处。
但皇帝考虑几日后,说自己信了,但心里又没全信。
谈及牡丹童子这一形象,因其司职过于牛逼的缘故,皇帝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表示:
“可立童子一脉为正祭祀,规格与天公地母同。”
老夫人说且不行呢。
“清英惯会骂人,尤其对童子心存怨愤,正祭祀是要推行天下的,到时大到一城一池,小到一乡一里,都可能有童子之像。”
“神像之前不同平日里说嘴,一旦有冒犯之言,极易上达天听。”
“清英见了故主神像,若是不受控制发起了癫,闹出什么丑事来,怕是都要记在大令朝廷的头上了!”
童子是管龙脉交替,神器更易的,便是闲着无事,还要钓鱼作龙来玩呢——
祂若是真生气了,从那天池里提起一假龙来,应命生在凡间,给大令朝廷整出一反王,那可算谁的?
虽然全后果瞎猜,前因也很勉强,甚至于主要人物(徐清英)的内在动因,都不太符合正常人类的标准。
但它的结论足够危言耸听。
是哦。
真要冒出一反王,到了算谁的?
皇帝沉思一会儿,继续秉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态,朝令夕改道:
“正祭祀总是要立的,但暂不开香大祭,只请童子神像入高庙,暂由皇家私祭,待以后……”
皇帝话尾顿了一下。
老夫人倒不是很介意:心想尚大郎这里要说的,该是【待清英回归天外,不再在人间碍事的时候】吧。
“……待那时,再择期替童子开香!”
自那一天起,给牡丹童子立牌位的事儿,便不再是徐家一家的私事,而成了国事,给童子造像这一节,也由不得徐家来做,而叫宫廷匠师接手了。
时间拉回一个多月后的现在。
徐大老爷惦记着劫数将至,递了贴子入宫。
他寻思着跟皇帝商量一下:反正不用正式开香,我们赶紧寻个好日子,把童子的牌位立起来吧!
皇帝说:好嘞。
于是不过三日之后,花朝节的第二天,皇城高庙钟鸣十三响。
这是要请神像了。
这里请的神像,便是之前提到过最贵格的【宝相】。
徐府本是人间显贵,他家要做,多奢华都有得,此时轮到帝王之家,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座宝相高越四尺,全照徐大老爷当初的工笔画来作样在,还比它多出一样底座,雕成了盛开的大牡丹形。
徐清英曾言,牡丹童子之本命灵花,曾被比作金岭之月光。
知道这事儿,皇帝自然也不会稀罕东西,直拿一块比磨盘还大的黄翡做了基,又将其上絮状的白纹,生生给刻成了蕊。
童子的雕像,就坐在花蕊间。
白玉作身,碧玉镶眼。
再以红宝石矫饰太阳鸟之火焰,缀琉璃球做发尾月光之净辉。
哪怕不得光照,只此一像,已是熠熠摄人。
再加上宫廷雕刻师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不论花像还是神像,都一般的栩栩如生,甚至比老夫人当初画的那张素相,看着更像彔白。
因为暂时不准备开香,这神像不得随意叩拜,匠人于是另做了一个神龛,将童子相罩在其中。
说是龛盒,按大小规格来看,那都能算是一纯金堆起来的小阁楼了。
这栋“阁楼”,最终被摆在了高庙正殿的帷幕之后。
请神开始,敬告天地。
第一拜,是皇帝。
尚百川身着龙章礼服,代表王朝故土、千里河山,谢万物有灵。
拜完,礼成。
徐衣春来第二拜。
他家罪人在身,别的不要,只求少劫数。
第二拜完,礼再成。
这之后,原本还该有百官啊,命妇啊再拜——
因童子是小儿神,按惯例,还得找百多个小朋友,依此拜一拜他
——但私祭嘛,那些就暂缓吧。
于是徐衣春拜完后,皇帝立刻便出来收尾,代表尚氏王族,谢天命在身,谢龙气在我,同时祈求国泰民安,千秋万代。
躬身。
这是第三拜。
拜了整整一刻钟。
一刻钟后,皇帝起身,因未开香,之前的三拜都没有敬香,只等到最后了,才依次点燃神龛之前的九盏长明灯。
这灯也是专门作的,有各不相同的九种牡丹花形,里头灌满了百花油。
这油原是宫妃拿来梳头的,喷一点,能香大半宿。
怎么说呢……
牡丹毕竟是尘世第一香,要尊重人家的设定。
高庙幽深,列位正神高居台上。
室内因燃着各类长明灯,本就昏暗还要逆光,神像高大,影影绰绰,身前总有烟熏雾缭,人跪在下首仰头去看,模糊之中,自然觉得神秘异常。
但牡丹童子不一样。
祂立在帷幕之后。
而随着“礼成”一词被礼官高声喊起,那九盏牡丹灯上飘飘袅袅燃起的烟气,在上升了整整三尺之后,随着几不可查的呼吸之响,就那么毫无预兆的——
凭空消失了。
室内众人皆还未走,原本窃窃私语者,并不在少数。
但随着这烟气不断上升复又不断消失,就好像他们的声音,也被那不知名的存在带走了一样,整座高庙,陡然为之一静。
皇帝站在帷幕之前,面无表情仰望那烟气许久,最终什么也没说。
与此同时。
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东南第七执行医院,住院部2号大楼,13层,儿科。
此时还是凌晨。
值班护士自角落的病房查看归来,坐在护士站里填表的同事突然鼻头微动。
“你闻起来好香呀……”
她惊奇的再次嗅了嗅,“是换新香水了吗?花香型?”
“没有吧?”
那护士毫无所觉,但也跟着耸了耸鼻子。
“很好闻吗?”
“嗯!”
护士再试,还是没有,说起香味,她就只能记起今晚最后一轮医生查房时,角落那间病房里谜一样呛人的厕所线香味儿——
“闻过那股味道之后,我的鼻子最少也要罢工个三五天的,才能重新开始帮我辨认花香。”
诸君早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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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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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改朝换代钓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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