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静,只有林三才这样唤她,这种亲昵的称呼,不该从苏勉口中出现。
裴静文心底一咯噔,直觉大事不妙,握着羹匙的手却慢慢放松下来,暂且不去细想他那句“林二废了”是什么意思,微笑道:“谢谢苏郎君的好意,只是苏郎君代林三长久照顾我也不是个办法,我总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苏勉默了半晌,说道:“我可以像男人照顾女人那样照顾阿静。”
裴静文拿起托盘上的帕子,像往常一样慢条斯理擦拭嘴角,然后站起来朝外走去,边走边说:“我知道,我是女人嘛,苏郎君是男人,苏郎君照顾我不就是男人照顾女人。这些天真是太麻烦苏郎君了,林三有你这个朋友是他的福气。”
苏勉负手立在屋檐下,默不作声看着女郎假装漫不经心地往垂花门的方向挪动,嘴角意兴盎然地上扬,说道:“不是对好友之妻的照顾,是对自己女人的照顾。”
裴静文的脸上碎出几条裂缝,就在强装出来的镇定快要维持不住时,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堆出笑脸,干笑道:“苏郎君,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手放在关起的垂花门上,裴静文的心脏砰砰直跳,回头看了眼并没追上来的男人和一动不动的侍女,她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像往常一样慢慢拉开紧闭的木门。
为了让自己显得正常,她还故作淡定地和他说话:“对了,方才苏郎君说林二废了,我有点不懂这句话的……”
话音戛然而止,裴静文不敢置信地看着披甲执锐立在垂花门两侧的四个甲士,心蓦地沉了下去。
四个甲士,搁魏朝这地方和四辆坦克有什么区别,苏勉还真是看得起她。
平缓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裴静文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四个甲士训练有素地横放长-枪挡住她的去路。
也就这片刻功夫,身后的脚步声停了,裴静文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一只带着热意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耳垂,缓缓移至脸颊,描摹着她的唇,向条鱼儿似的向上游弋,途径她的鼻梁,最终落在她爬满惊惧的眉眼。
长而翘的眼睫不停扑扇,裴静文决定做最后的挣扎,她的语气格外平静,平静到好像正在被亵玩的人不是她。
“林三出事后,苏郎君为他做的种种,为我做的种种,我和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苏郎君待我们夫妻恩重如山,将来苏郎君若有用我们夫妻之处,我与林三哪怕付出生命都甘之如饴。今夜我只当苏郎君同我开了个玩笑,这些话我会烂在心底,还请苏郎君也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就当这些事情从没发生过,行吗?”
话至最后,几乎可以称得上哀求。
两条坚实的胳膊像湿冷的藤蔓一样缓缓缠上来,然后慢慢收紧,男人以搂抱的姿势把女郎紧紧拥入怀中。
裴静文感觉到男人的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脸朝着她颈侧偏了偏,呼吸喷洒出的热气堆在她脖颈处,一点点将她湮灭。
男人的声音低沉中带着欢悦,她听见他轻轻地说:“可是阿静,我心悦你。”
最后一层遮羞布被男人以温柔而又不容拒绝的姿态扯下来,大开的垂花门在她眼前被甲士关上,而她也被男人拦腰抱起往正房去。
太阳落山,天黑了。
裴静文一边挣扎,一边不死心地劝说:“我是林三之妻,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不能这样对我,苏郎君,你不能这样,不能做出这种事,不能这样对我,这是错误的。”
垂花门到正房不过短短五六丈,还没等她从男人的臂弯里挣脱出去,她就被男人抱着带进这月余她从来没踏足的正房。
裴静文被扔在松软的床榻上,她快速爬起来四下看了看,一把抓起床头的铜香炉,防备地看着坐在床边的男人,濒临崩溃的边缘。
“你究竟要怎样?苏勉,我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你不觉得你这样属于落井下石吗?你放了我吧,放了我好不好?苏勉,你不是说你心悦我吗?你就是这样心悦我的吗?你放了我,放了我好不好?”
在男人平静如水的瞳仁里,她清楚地看见自己从极致的愤怒,变成软了语气的诱哄,再到绝望的哀求。
女郎的声音里染上潮热的湿意,试图唤起男人最后的怜悯:“苏勉,你这样对我,我会受不住,我真的受不住。”
苏勉看着她笑,语气轻佻道:“我还没对你怎样,哪里就受不住了?”
说罢,手往前探不知要做什么。
裴静文不留余力地扣着香炉砸去,苏勉眼疾手快攥住女郎的手腕用了些力道一扭,香炉重重地落在被褥上,香灰洒了满床。
裴静文扬起另一只手冲着他的脸去,再次被截下,苏勉单膝跪在床褥上身子往前探,将女郎的两只手合拢握于一处,腾了一只手出来撩起散落的发别至女郎耳后。
裴静文啐他一口:“下流东西,贱种!”
苏勉不怒反笑,粗糙指腹摩挲着女郎红了的眼尾,语气极是温柔地说:“我知道阿静一时接受不了,放心,我什么都不做,我给阿静考虑的时间,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还有很长。”
紫微城,明光殿,东配殿。
宫人端着一盆盆血水敛息屏气进进出出,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惹来杀身之祸,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天启帝面无表情端坐主位,高显忠屏气凝神陪坐一旁,不敢贸然开口劝慰处于盛怒之中的帝王。
元谦迈着小碎步快步跑入殿中,一个滑跪扑至天启帝脚边,额头悬在交叠的手背上,声音发颤道:“奴婢一时不察,以至林小郎君遭奸人戕害受此劫难,奴婢罪该万死。”
天启帝目光沉沉,骂道:“你确实该死。”
元谦连忙以头触地,情真意切道:“未能完成陛下嘱托看顾林小郎君,奴婢哪怕万死也难赎其罪,陛下要杀要剐奴婢甘愿承受。只是奴婢受死之前,恳请陛下给奴婢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待奴婢查清戕害林小郎君的元凶及始末解了陛下之忧,奴婢死亦无憾。”
说到这儿他特意停顿片刻,迟迟没等到天启帝开口,便继续说道:“启禀陛下,奴婢探得昭义节度使抢在城门关闭前,带着数十亲卫从安喜门出了城,一路北上向邢州而去,离了都畿方才稍作停留。”
天启帝这才说道:“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是裴劭所为?”
“奴婢不敢。”元谦磕了个响头,“记得上阳宫宴时陛下曾问昭义节度使何时回藩,昭义节度使答年后,加之林小郎君这桩陈年旧事现于人前的背后主使正是昭义节度使,因此奴婢觉得昭义节度使此时骤然离都回藩颇为怪异。”
天启帝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说话,林望舒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元谦身侧,月白衣袍上的鲜血触目惊心。
天启帝顾不上其他,蹙眉问道:“犀子如何了?”
林望舒平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身上流有共和国人血脉的男人,疲累道:“能不能活,就看天意了。”
天启帝闻言心中大恸,抓起镇纸砸向瑟瑟发抖的元谦,话却是对林望舒说的:“你连林尔玉都能救得回来,难道救不了犀子?他要是去了,朕要你给他陪葬!”
林望舒反问道:“陛下以为我藏私?建军儿好歹是林尔玉捡回来精心养了二十多年的弟弟,我作为建军儿的二姐,比陛下更希望建军儿安然无恙。陛下与其有空责怪我,不如好好查查是谁忤逆陛下,竟敢对建军儿下此狠手!”
说罢,她嫌恶地瞥了眼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的元谦,头也不回地返回内殿。
高显忠觑了眼天启帝的脸色,忙道:“陛下息怒,我以为林娘子所言在理,让尘遭此祸事明面上只是他一人之事,实则乃是贼人忤逆陛下圣意、挑衅君王权威之大不敬,其心可诛!”
天启帝闭上眼缓了缓情绪,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漠然,不管最后查出来元凶是谁,挑起祸端的裴氏都该首当其中承担帝王之怒。
“枢密使高显忠、明镜使元谦听旨。”天启帝语气淡淡,高显忠快步行至元谦身侧,撩起衣袍俯首跪地。
天启帝说道:“敕令你二人一月内查清犀子遇害始末,若有延误,立斩。”
他顿了顿,又道:“礼部侍郎裴勋之子裴允略卖良人为贱,绞立决都亭驿外。其父教子无方,着罢其礼部侍郎,迁任交州司马。行刑者藐视皇权,合族男子年十六以上者,立斩,十六以下者并合族女子没为官奴,永世不赦!”
两人异口同声道:“奴婢接旨。”
帝王大开杀戒,闹市的地皮被鲜血染红,洛阳城内人人胆寒,然而这股寒风吹不进敦化坊的二进小院。
自从撕破脸后,苏勉再也没有早出晚归,除了晚间令十个侍女并仆妇轮流看守,其余时候不管女郎是嗔是怒是骂,不管女郎的脸色有多冷,他都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裴静文无从得知外间的血雨腥风,关于林建军的近况也只局限于那句“林二废了”。
至于更多的消息,她砸了多少瓷器、以死相逼多少次、用刀捅他多少次,也无法从苏勉口中换来一句。
这该死的畜生,竟然还穿软甲!
“你到底要如何?”裴静文扭头看向立在她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强逼她一笔一画重头开始练字的男人,“苏勉,要杀要剐你给个痛快,我不是贞洁烈女,只要完事后你放我走,你想要来便是了。”
她不认为苏勉如他口中所说那样心悦她,他就是个见色起意、落井下石、馋她身子的贱男人。
越王勾践还得卧薪尝胆,她裴静文被贱种咬一口算什么?二进小院是苏勉的地盘,他一手遮天,她无能为力,等她出去了,天地广阔,总有她报仇雪耻的时候。
苏勉笑骂道:“什么死不死的,”伸手将人搂入怀中,“外面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弱女子,又是这样的容颜,若没有我护着你,指不定遭什么难。我悦你,自不会叫你身陷泥沼。”
裴静文反手给他一巴掌,从他怀里挣脱弯腰从桌案下钻过,拿起石砚用力砸向男人,恨声怒骂道:“下流贱种!”
苏勉侧身避开石砚,笑盈盈道:“我若真下流,阿静现在就不该隔着桌案同我说话。”
裴静文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这些天打也好、骂也罢,对面的男人始终带着宠溺的笑容。
她的挣扎与反抗落在他眼里,就好像大肥猫裴娇娇不能逃脱她“强制爱”时的无能喵呜乱叫,是一种调-情的手段。
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即便炸毛发怒,也只不过是换来几声好可爱夸奖的猫。
裴静文厌烦地闭上眼,数次深呼吸努力平复几近崩溃的情绪,还没等她胸口积郁的怒气散去,屋外突然传来刀兵相接的声响,以及秋十一奋力呼喊的声音。
“十一!”裴静文倏地睁开眼睛,抬脚就要朝外走去,不想手腕被男人拽住,她甩了几下没能甩开,怒目而视。
苏勉垂眸看着女郎,莞尔道:“只要阿静亲我一下,我就饶他一命。”
平民私闯官员宅邸,哪怕将其就地正法,御史也不会说什么。
裴静文冷笑一声,正欲嘲讽,苏勉亲卫的声音穿过雕花木窗传来:“已将贼人擒下,请阿郎发落。”
苏勉缓缓吐出一个字:“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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