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兴四十年,春。
晋王尤擅骑射,箭无虚发,百发百中靶心,在曲江大宴上引来一众清华门第,贵阶公子满堂喝彩。
有人好,就有人妒。
东宫太子远远观望,双眉紧蹙,难解开。东宫舍人郑崟见他面色不善,揣他心思早上了火,便开口败这火,笑道:“殿下若出手,必拔得头筹。”
“谁稀他这个。”太子冷嗤,正欲转身远离这场晋王独得风头的游戏,忽见人影幢幢中生出另外一丛姿色。
云鬓飘摇,丝绸裹腰。遥看看不真切,大致见她身姿婀娜,眉眼雀跃,似乎在为晋王拍手叫好。
可惜人声喧嚣,她的被吞没,只见檀口含丹,不闻嗓音流露。
东宫舍人享厚禄,在其位谋其职,不用做蛔虫,主子的心肠肉眼也能量得七七八八。“回殿下,”郑崟顺着他的眼色,及时为他解惑:“这位是渤海湾沧州都督家的幼女,可能是晋王未来的正妃。”
“晋王要娶亲了?”太子抛开眼前的风景往前走:“我怎不知?”
“殿下还未婚娶,”郑崟笑道:“晋王怎能乱了次序,听说尚在议婚阶段。”
“渤海湾近年来海运商贸繁荣,”太子沉吟:“晋王是为傍个富贵岳翁?”
满腹权谋之人,眼里只见得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往。郑崟笑着为晋王“辩驳”,“倒也不全是这个原因,都督夫人是贵妃娘娘的闺中好友,晋王有过几年巡防沧州的经历,封地山南道前后与陈氏姑娘常有来往,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可见东宫舍人在各个角落里安插的眼线效用非凡,有关晋王事无巨细都能讲得一清二楚。太子十分满意他给出的答案,缓缓踱步不再多言,片刻后,终还是开了口:“我要她的行踪。”
“谁?”郑崟向他确认:“殿下是指,晋王?”
其实早听出他措辞间暧昧不清。
果不其然,太子懒洋洋否认说不是:“晋王妃。”
惜字如金,不做解释。听得郑崟又惊又疑,他是士,他是主,不能回驳,更不能反问原因,唯有照办。面上恭敬从命,私下可以腹诽。
哥哥打听弟妹的去处,任凭他是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这般行径也并不光明磊落。眉眼招灾,声音起祸,这一场戏若唱出明堂,怎知是风月旖旎还是腥风血雨。
不敢想,不敢想,只遵了命,后续且自由它去。
长安的春日离不开雨,今日这雨来的无头无脑,没有预兆。早晨曲江宴上还是惠风和畅,过了晌午,风里就掺了雨,劈面吹来丝丝凉意。
大明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宫墙,最不可或缺的也是宫墙。千道万道的门连通千万堵墙,一眼难以望穿。
“幸好我没有久居这里,”她沿着甬道漫步,生出这般感慨:“否则要被憋疯的。”
一语成谶,她未能走出多远,前方来人就截断了她的路。
婢女烟敛突然扯扯她衣袖,不过来不及了,安隅留意到他时,已是避无可避,全怪额前那顶伞遮挡她大半视线,莽撞前行,一走就走到了他面前。
她避在伞下,委一委身,微风逐乱鬓边青丝,雨水浸得声嗓璁珑,唤他一声“太子殿下”,道一句“万福金安”。
隔着一道伞缘,太子居高临下收紧视线,她就是渤海湾里舀出的一斛水,水色无杂,笑起来唇边起涟漪,两只酒靥有雨沉积,发酵出醇香甜腻,未到过渤海的人看到她也如到过一般了。
他误会了她的笑意,她秉持礼节,他理解是欢喜。
伸手握住她的伞柄,狠力拉她至胸前,两人共乘一把伞的局面让她开始花容失色,“别怕”,他笑得温文,裹挟她玉指的掌心却半点不见放松,“本王忘记带伞了,借用一下你的。”
安隅自然是怕,惊得两半盏酥/胸起颠簸,苍白柔弱,春末的絮屑般。
他再用一用力,一手提她两只腕,将她整个人的分量拎起,迫得她脚跟离地只能脚尖着力,最终眼眸上移。
他目光下视衔上她的视线,靠近她的呼吸问:“叫什么名字?”
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一字“你”的称呼都不肯施舍,让她尊严丧失,咬牙切齿。
“陈安隅。”
“哪两个字?”他追问。
“取自偏安一隅。”她紧咬嘴唇答。
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欢驯服,特别是驯服女人,她羞,她恼,他乐在其中。
偏安一隅,寓意尚可,在他看来意境过于荒凉贫瘠。
“陈安隅。”他念一遍她的名字,舒展似而非笑的眉眼:“晋王有什么好?”
安隅失了方寸,他是一头危险凶猛的野兽,她要被他撕得皮开肉绽。教养入了骨,她的喉舌退化,忘记了出世时在襁褓里呐喊叫嚣的本能,没有人教导她怎样抵御权贵的倾轧,他们训诫她要学会服从,服从的表象是“知书达礼”,是“端庄贤淑”。
她把每一条世人所框定的标准都诠释到了极致,所以这就是下场,面临天潢贵胄的欺压,她最好惊惶不言,让对方获得满足。
烟敛早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恳请太子殿下的宽恕。
宽恕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做,一场意外相遇,怎也是她的错?
方才的唇绽樱桃现下失去颜色,他望着她眸中小雨霏霏不止,低语道:“觉得宫里逼仄是么?信不信我把你框在这里一生一世?”
安隅如同堕落噩梦中,梦中恶人的面目往往模糊,他峥嵘的眉目却清晰无比,那双冷眸的锋芒如水,水如刀,割面会有痛感。
也许这就是他冲她发难的原因。
她屏住呼吸道歉,“是我失言,请太子殿下见谅。”
雨打娇颜花溅泪,她光洁的额头成了没上釉的瓷胚,黯然失色。
他松开手让她安稳落地,最后瞥一眼她的耳颈,耳垂上很干净,没有任何坠饰,圆圆润润似一颗珠。
这一瞥奠定了他胸腹中的欲念,太子殿下权柄了得,他热衷于玩弄“天不遂人愿”的把戏,他不留一言一语就离开,答案其实没有悬念。
他否决,他说不。
回过头,转过身,太子殿下轻轻掸一掸肩头遇见的微雨,三言两语就下了令。
东宫舍人郑崟禀命后立刻展开斡旋,曲江宴为庆祝春闱进士登科而设,为期三日,时间绝对充裕。
沧州都督陈秋盛这次携带家眷入京,目的就是为了商定安隅的婚事,郑崟在宴请上找到间隙同他开门见山,摆明太子的态度:意欲娶都督幼女做东宫太子妃。
陈秋盛惊愕,手中美酒也无心再饮,委婉拒绝道:“小女跟晋王殿下是童稚交,自小就有情义,两人的婚约,贵妃娘娘也一早应允,臣这次回京是为了践行曩约,不能违背。请郑大人替我缓颊,太子殿下实乃玉树,小女卑如蒹葭,陈秋盛阖府上下愧对殿下青眼相待,实在抱歉。”
东宫舍人身为太子的头等幕僚,深谙掮客权术,板上钉钉的事,钉子拔不出来,是因为欠缺力度,只要找到趁手的力道千锤万凿,什么开辟不出来,柳暗也要见花明。
郑崟直接公开筹码:“沧州每岁需要向国库缴纳三百万贯的税取,事成之后,沧州每岁贡赋少一成,不仅如此,沧州另批一个埠头实施海贸。”
这是财源滚滚来的巨大诱惑,陈秋盛坚若磐石的定力开始松弛,减负一州百姓的税取,扩大海贸的收益可以用以补充军需,天王老子神仙菩萨来了也要心动。
都督手里的酒盏险些端不稳了。
一念之间的交易,必须讲究时效。郑崟帮他稳住臂膀,省略所有迂回曲折,把自己锲进去的钉子锤了又锤:“圣上痼疾缠绵,久病无医,眼下药石也难为,千秋百岁时,太子殿下一言九鼎,自会兑现承诺。”
这番话提醒了陈秋盛,当朝皇帝景兴帝因受肺痨拖累,自年前入冬伊始就昏迷病榻,内宫负责皇帝服冕的奉冕局已经在赶制丧服,这并不算秘闻。
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山陵崩塌,在位皇帝疾终解驾后,大秦的国柄毫无疑问要落进太子手中。
太子是哪般人物?是负衡据鼎的人物!今昔开出的条件优渥,他若不遵,日后对方未必不会出于报复而暗中掣肘于他。此时无论出于何种考虑,他的选择实则已经出现大幅的倾斜。
郑崟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最后一锤定音:“陈家出一位皇后娘娘,都督大人将来就是国舅了。”
从沧州都督身旁离席,东宫舍人调转矛头朝向礼部尚书杨濂,杨濂是贵妃的哥哥,晋王的舅父。听郑崟直抒胸臆说太子要与沧州都督联姻,拆解晋王的婚约,杨濂的格局显然更高一筹,至少没有一惊一乍,率直发问:“什么条件?”
郑崟直言无隐,“中书门下省平章政事彭书平还有一个月抽簪致仕,这个职缺空了出来,龙体久病沉疴,一时不便钦点,必要从长计议。杨大人和贵妃娘娘不妨仔细斟酌。”
中书门下省平章政事,遵循旧例被皇帝钦点这个使职的官员就是宰相。太子的地位无可撼动,郑崟的话外之音不言而喻。
摆平两处人心,还有一处关隘要迈,那便是太后,郑崟爱莫能助,需要太子殿下亲自出马做口舌周旋。
皇帝病重期间,由太子负责监国,一切事宜他都承办的滴水不漏,包括当下正在进行的曲江大宴。
见他前来义安宫拜见,太后慈爱之情溢于言表,忙吩咐太监宫女看茶赐座,可当太子提出关于东宫婚事的恳请时,太后的面色瞬间转为了骇异。
太子不敢入座,恭敬俯身:“这些年孙儿一直忙于政务,不闻风花不问雪月,难得有一见钟情之时,这也是孙儿有心拖延婚事的原因,她令孙儿心驰神往。太子妃之位,孙儿专为她设,非她不娶。”
义正言辞,果断倔强。他的话把太后噎得缓了缓方开口:“怀业,你这是要抢川原的王妃,哀家若同意你的婚事,你弟弟怎么办?”
晋王怎么办?太子满腹妒念,就是要夺晋王所拥有的一切,他最好肝肠寸断。
追根溯源,他们兄弟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甚至矛盾冲突也无。太子承认,唯一症结在于他自身。他的生母出身低微,生前不过是景兴帝后宫的一个九品婉仪,逝世后才被追封为七品供奉。
太子七岁那年被膝下无子的皇后抚养,毕竟缺少血缘维系,两人隔辈又隔心,“母慈子孝”的戏份扮演三四年,直到皇后去世,他在皇室中又沦落为孤家寡人。
没有母家扶植的皇子想要吸引景兴帝的注意纯为空谈,他从小到大饱受冷眼,逼迫自己耐心等待契机,一厘一毫的偏差都不敢造成。
尚未及冠时,他北上随边将抗击过东西突厥,东去与海关都督并肩打退过海寇,汲汲营营人世间,他靠自己闯出一条路,最终方得景兴帝的肯定。
“怀业啊,他天生就是做皇帝的好料,有手段,有权谋,七情六欲付出的少,不沉湎于风情月思,这样才能专注于国事。把江山交给他,朕放心。”三个月前,病榻上的父亲如是说。
授封太子的诏书传到他手中,他握紧,问鼎东宫。他一步一步走得努力艰难,高居傲睨万世的边缘,一切唾手可得,既然可以分毫不让,凭什么要让?
晋王出身显赫,降生时就是一副尊贵的眉眼,他拥有母爱关怀,受尽父爱熏陶,景兴帝甚至有过“川原,朕独爱也”的言论。
秦怀业适合做皇帝,这是利弊斟酌后的深远考虑,是景兴帝对后起之辈的欣赏。秦川原才是父皇最喜爱的皇子。
同僚之谊怎能与父子情深相匹敌。
晋王怎么办?他没有责任担负这个问题的答案,他锱铢必较,自私善妒,他只顾攫取自己的利益,满足自己的**,其他人的悲欢与他不相干。
权势如蜜糖,尝到甜头就上瘾,戒不掉。如今他是大权在握的东宫太子,横刀夺爱能给他困顿年月里逐渐畸变的心态做出一定补偿。
笑一笑,他说:“孙儿自幼孤单,时至今日也从未对父皇,对祖母提出过任何过分要求,只这一次,请太后娘娘首肯孙儿的请求,等孙儿有了妻室儿女,也好一同孝敬宗社。”
提到病情无可转圜的景兴帝,太后沉默,开始认真思忖,皇帝不知何时驾鹤,总之是迫近了,国丧期间禁举婚嫁,在此之前若不敲定婚事,太子进登大位之时,后位尚且空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后位之选,最重要的是契合皇帝心意。这般一想,太后心底突然涌出一阵愧意,本该是尽早考虑的事情,还需要太子自己来争取。
“好孩子快起身,”太后喟叹口气道:“是哀家失职,没有为你考虑周全,难为你顾全国事,又要挂心家事,哀家为你做主,你尽管放心。”
就这样在太子的层层铺谋设计下,太后在曲江宴请结束后下发了懿旨,把安隅判成了太子妃。
这一桩事,一环扣一环,由男人们对权力的贪婪构筑,他们大言不惭,心照不宣地认为这不是贪婪,是抱负。安隅的牺牲成全了所有人,包括她的父亲在内,从始至终,没有人询问过她的意见。
她是一件可以明码标价的器物,是可以用于利益置换的条件。
哦,当然了,在他们眼里,她不是牺牲,她是瞎子走路都能捡金条,得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际遇。旁人百年千年万年都盼不到的好运气,她应该感恩戴德才是。
唉。
她活在一个不容女子抗辩的人世间,哭泣只会被视为软弱,完全是平白浪费力气,想要释放,不如叹一口气,暂做纾解。
追忆往昔时,安隅只觉是一场梦,梦里充斥着浓烈鲜艳的颜色,很多细节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嫁入东宫成为太子妃的那一日,她正红的吉服纹样很漂亮,跟她违和,但不能否认它确实是漂亮的。
铺天盖地的红降临,她熬过了所有的礼节,茫然端坐,坐到腿僵脚麻才透过盖头上纹理的空隙看到他的身影靠近。
她忘记了彼时躲在盖头里的心情,应该是紧张的吧,确实想不起来了。
面前的阴影被他用喜秤挑落,他伸手过来抬高她的下巴,抬高她不敢调转的视线。
她决意不看他,眼睛几乎要闭紧。他不再勉强,指尖从她的腮颌抚过又捞起她的手腕邀请她起身。
她足软,立不稳的,一头载进了他的怀里,他好像轻笑了一声,任由她把双手拓在了他胸前的龙头绣上,丝线的针脚细密,印在掌心是坚硬的触感。
她不知所措,目光往上移,触碰到他的下颌又折返,他垂下肩颈把吻落在了她的额头上,然后是眼皮,鼻梁和侧颌。
他足够耐心,她有些煎熬。
呼吸咫尺间,他低声问:“等久了么?”
浑身结满汗意,那些热无论如何都丢甩不掉。她如实点头轻嗯一声,唇畔就被他的吻追进,侵袭。他把她横抱起来的时候,她感受到了屈辱,但是已经没有余地了。
殿内的烛光辉煌夺目,描画出他的眉眼,面对面相望时,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容。她忘记多少前尘旧事,忘不掉那时他的神情。
煌煌一双眸凝神专注,眼底倒映出她恍惚的脸,她被他注视着,心底生出无边无际的寒凉。她对他哪怕有一丝情意,也愿义无反顾,强忍痛楚,可是她没有。
她知他也无情,他是狩猎她尊严的掌权者,她是他权倾天下,肆意夺取的证明,仅此而已。
幔帐上坠满璎珞铃铛,绵绵不绝的音响记录下他们之间的“欢愉”。
他的汗水点染了她的曲眉,红烛哔剥,仓促跳跃几下归于寂静,夜色入侵,黑暗掩藏她坠落的眼泪。
她背过身,紧紧蜷缩起身体,鬓角汗珠堆叠,此时她却觉得冷。
他发泄一番力气仍不肯放过,从她后背拥过来,念她的小字,“安安。”他嗓音低沉,还带着些微喘息:“今后心里只能有我,好么?”
一个陌生人的请求,她该以什么立场做出允诺?
所以她佯装未闻,将他敷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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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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