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嘶叫一声，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猛地从程确怀里跳了出去，直奔小崽，叼起来钻进猫窝深处不出来了。
程确快步走到窗口，低头往下看，下一秒就看到让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只见原本是公用窑房的位置现在完全坍塌，瓦片和泥土混合的房顶上出现毁灭性的大洞，露出下面窑房内原有的东西，但现在在暴雨的冲刷下，很多作品毁为一旦，到处都是黄色的泥浆，看起来极为肮脏。
程确几乎做不出表情了。他想起自己前两天和学员说过的，那间屋子的房顶该修修了，明明他早就意识到了问题，也跟郑储说过了，郑储为什么不修？就算不计较那架电窑的维修成本，房间内还没寄出去的往期学员作品又该怎么办？
他紧紧拧着眉，满面怒容地冲到楼下。雨衣兜帽几次被风刮掉，程确没再管它，用力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冲着小麦大声咆哮道：“郑储呢！你去把他叫起来，让他修房顶，修了八辈子了，到底还修不修了！”
小麦的眼睛瞪得快要脱出眼眶，她把伞高举到程确头顶，怯生生地说：“哥，你别急！没事儿！先把东西都搬到杂物房吧，我来收拾！”
“修不好也让他来收拾！”程确转身走进废墟里，“猫吓到了，可能会应激，你一会去看看。”
身后半晌没人应答，程确侧头看了一眼，雨水模糊住了他的视线，只听到小麦轻声提醒说：“哥，郑老师已经来不了了。”
程确蓦地顿住身形，原本被他抓在手里的东西又重新掉回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啷当声。明明是夏初的季节，南方已经开始热起来，但暴雨砸在身上，却莫名让他感到一种透心凉，那丝凉意一直顺着骨缝钻进心底。
程确想，对啊，郑储已经死了，他亲手的分的尸。但是刚才他想要见到郑储的愿望又是那么强烈，仿佛郑储的死亡并未发生过一样。
这是为什么？！
难道他是只有需要郑储的时候才会怀念他的人吗？还是说他的记忆出现了混乱……不，不可能！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从死果成谜的母猫，到身份未知的阿良，甚至是莫名其妙的楚徵，短短几天内，他的生活和秘密已经宛如脱缰的野马，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了。
程确塌下肩膀，摸了摸耳坠，尽量镇定下来。
周遭完全陷入寂静，滂沱的大雨轰然炸响了大地。匆匆赶来的学员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全部站在屋檐里，看着程确和小麦一前一后在暴雨下沉默。
除了哗啦啦的雨声和杂乱的呼吸声，程确什么都听不到。明明他身前身后站着这么多人，但前所未有的感到孤独。因此他攥紧了耳坠，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力量。
然而耳坠上湿漉漉的触感让他几次握不住，手往下滑的同时又在大力往下拉扯耳坠，很快就将自己的耳洞拽的发红出血，程确终于闻到这丝血腥味。
太熟悉了，这是郑储身上的味道。他住的下水道里也终日弥漫着浓臭的血腥味，不然怎么会寄生那么多蛆虫苍蝇？
这一刻他们俩之间没有距离，就像郑储环抱着他一样，亲密无间。
程确安下心来，他对着小麦露出一个抱歉的笑：“我忘记了，不是在冲你吼，抱歉。”
“哥……”
“我没事，睡懵了，”程确勉强堆起一个笑，“快收拾吧，一会炉子彻底不能用了。”
说完，他没再看小麦不忍心的表情，先关上电闸，捡起几片塑料膜盖在电窑上，这才有功夫去收拾散乱在旁边的作品。有些已经打包好的损坏并不严重，但更多的被屋顶砸下来时压到了下面，碎的碎，裂的裂，鲜艳的颜色在泥浆里显出几分污浊。
他捡起一个，就拿不下第二个，只能下意识地把原先第一个放下，重新捡起第三个。但这样做除了浪费力气，什么都解决不了。
程确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眼雨雾，深觉没什么东西是他能握在手心的。钱，不重要，人，不存在。
他半张脸隐藏在帽檐下，雨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更显得人瘦削无比，还有些无措的可怜。
不知道在谁的号令下，学员们纷纷穿上雨衣，就连见到程确如同老鼠见到猫般的李志德都来到他身边，帮忙一起收拾。
小麦拖着露营车过来，一趟趟往外运垃圾，修补一下还能维护的作品统一被归置在杂物间。
今天大概是上不了课了，不说出了那么大的事故，就连老师也被暴雨堵在路上，况且这个时节是泥石流爆发的重灾时段，谁也不敢冒险过来。
程确揉了揉发酸的腰，站直身体，看着快要把天下漏的雨，拍拍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手上的活，听他说：“大家今天休息一天行吗！雨太大了，干什么都不方便，还有意外事故……大家放心，我会把钱退给你们！”
“程老板你安排就好啦！”
“这种雨天就适合睡觉噻，不上课好啊！”
“程老板一会有没有姜茶喝哇？”
程确感激地笑起来：“有，有，都有。感谢大家理解，马上就收拾好了，等会中午我亲自下厨，欢迎点菜！”
一群人哈哈笑起来，七嘴八舌地开始讨论什么菜怎么做最好吃。直到最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程确还没来及看清，李志德先白了脸，呼吸急促地喝道：“小贾，你别随便乱碰东西！”
贾晓青手里拿着的赫然是曾经放在客厅展柜里的骨瓷杯！
怎么会出现在杂乱的窑房里？这不是程老板最宝贝的东西吗？
程确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地钉在贾晓青手里拿着的骨瓷杯上。莹白的瓷面上只沾染了几点蹦上去的泥点子，越发显得颜色白到透明，散发出诡异的味道。
程确的视线缓慢上移，对上贾晓青惊惧又意味不明的眼睛。他脸上的笑意完全收敛，面无表情的时候整个人都冷了下来，透着生人勿进的气质。雨衣下面露出来的一截脚脖子和鞋子里满是泥水，走起路来，每一步都发出咯吱咯吱的踩水声。
他就这样平平稳稳地走到贾晓青身侧，明明没做什么出格的表情或动作，但偏偏就是透着一股冷静到极致压抑下的疯狂，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无常鬼，在暴雨的冲刷下洗掉面具，露出下面真实到阴森的面孔。
所有人都停下动作，静静看着程确从贾晓青手中接过骨瓷杯，看了两秒，轻声问：“在哪里找到的？”
从这批学员第一天来这里，贾晓青这姑娘给人的感觉就劲劲儿的，不怕事，做事说话都风风火火，但这一秒，她在程确的压迫下竟然开始幅度很小地抖起来，一开始只是手指，后来发展到手臂，到最后只能半靠在旁边没坍塌的墙上，颤声说：“就在，在这个柜子后面。”
程确微微俯身，看向她指的地方，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确定自己没有把骨瓷杯从三楼拿到这里，一字一顿缓缓道：“你确定吗？”
“确定！真的，就在那一堆碎片里，”贾晓青有些语无伦次，“它在最里面，被泥挡住了，我拿起来甩了一下泥就都掉了……真的！”
“是吗。”程确颔首，以纯专业的眼光打量了骨瓷杯片刻，堪称彬彬有礼地冲着贾晓青笑了笑，“我就当你夸我手艺好了……但是这个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他嘴角噙起一丝危险的弧度。
又是贾晓青，每一次都是她。每当他开始怀疑的时候，这个女人都会贪婪地更进一步，在他的底线上不断蹦跶。
说是钓鱼却去了下水道附近探头探脑，昨晚一定是听见了什么动静特意出来看他害怕慌乱的模样。她已经得逞了，为什么今天还要去把他的骨瓷杯偷出来，放到众目睽睽之下？！
——她把骨瓷杯偷出来，就一定看到祭桌上的郑储遗照了。
如果她再聪明一点，会不会顺着他曾经说过的话摸到下水道里，把郑储给拖出来？
想到这里，程确感觉自己呼吸困难。他一只手死死地攥着骨瓷杯的把手，指节泛白，一看就用了很大的力气。另一只手慢慢抬起来，按在自己胸口上，深深吸了几口气，才不至于说不出话。
贾晓青急切地喊：“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过来就看到了！如果是我想偷走，根本不可能现在明目张胆地拿出来的，刚才那么乱，想偷早就转移走了！程老板你不会想不通吧？”
原本就跟贾晓青不对付的人开口：“那你怎么证明不是转移过程中被我们发现了才这样说？先发制人谁不会啊？”
程确没说话，他跟着众人一起看向贾晓青，这次没再帮她解围。
贾晓青瞪着眼睛：“你们要是先入为主认定是我偷藏起来的，我说什么都没用。程老板，你这么大的店，不会连个监控都没有吧，我们查监控，要是不是我，冤枉我的能不能道歉？！”
程确闻言猛地想起监控的存在，眼眸骤然一缩。关心则乱，他倒是忘了这一茬了，就算现在监控被暴雨毁了，但连网的监控记录一直都在，只翻最近几天的，还怕查不出来是谁把骨瓷杯藏到了这里吗？
但看贾晓青的态度，又不像她。如果一个人真的心虚，是不可能引导别人去探查真相的。程确从所有学员脸上一一扫过，每个人正常，但又每个人都各怀鬼胎。
程确调整好表情，再开口时已经恢复成往日的温和，他挡在贾晓青前面：“晓青，我先跟你道个歉，刚才太着急了，不好意思。但是我绝对没有误会你偷这个东西的意思，我只是太惊讶了，脑袋一时间没有转过来，真的很抱歉。”
他这么一说，贾晓青也不好意思起来，连连摆手：“我不是说你啊程哥，你太客气了。但是真的查一下监控吧，大家都好放心。”
“嗯，你别放在心上就好，”程确点点头，不知道在说给谁听，声音大了很多，“一会收拾完我就去查监控，大家这几天也注意一下自己的贵重物品，查到是谁我不会姑息的。”
他转身想把骨瓷杯放好，但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陶瓷碎片，踩上去时扎了下脚，连忙避开，左右都没有空地，只能落脚到泥泞之中。但怎么也没想到，偏偏这块淤泥严重，在雨水的冲刷下，地滑得像泥鳅，程确没站稳，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向右手边倒去。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骨瓷杯，手臂伸长，扶住了旁边的柜子。还没来及松口气，就听到“当啷！”的声响，随着他的动作，骨瓷杯磕到旁边的墙上，霎时间磕碎了边角，碎粉末在程确眼前掉进泥水里。
他心脏骤停，下一秒，攥在他手心里的骨瓷杯从碎口处开始断裂，轻微的“喀嚓”声盖过了暴雨的轰鸣，响彻在程确耳边。
他无法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用他丈夫头骨烧制成了杯子一寸寸湮灭，变成一堆片瓦的废料，躺在他掌心里。
“……郑储，”程确好似在自言自语，“你怎么了……你要去哪里？”
“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郑储……你在报复我。”
程确已然失态，他顾不上任何人了，跌跌撞撞地往三楼方向跑。
一直跑到锁着门的屋子前，不知为何他心念一动，翻过其中一个碎片，上面竟然有两个红色的小字！
【都不】
程确哆哆嗦嗦地把碎片放到祭桌上，当着郑储遗照的面，开始拼骨瓷杯，很快一行小字就被他拼出来：
【你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而这行字迹，俨然是他自己的。
有没有人啊啊啊（打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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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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