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把油菜花田照得泛白,影子一动不动。
一阵风拂过,油菜花被吹得哗哗作响,影子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许是瞪着眼睛的时间太长,程确也被这阵风迷了眼,他揉了一下,热泪顺着他的眼角落到下巴,温热的触感瞬间把他拉回到一个多月前最后一次拥抱郑储的夜晚,他也是这样哭的,那个本来看见他的眼泪会很兴奋的男人却再也没有起来。
忽然,前方传来“咔擦!”的声响,影子动了。
程确猛地抬眼,就见影子急速向他跑来。
“……郑储?”他嘶声喊,无人回应,向后退了一步,不经意间被土堆绊倒,一下子跌坐到地上。
直到这时程确才看清,黑暗中那双眼睛并不是郑储,而是一双反光的猫瞳。
它伏趴的姿势因为程确的动作而僵在原地,前爪抬在半空中,谨慎地没有动,脖子前倾,是一个标准的进攻型姿态。
程确终于回过神,轻轻吸了口气,无视弱小的猫,自顾自爬起来,掏出纸巾擦干净了手,这才越过猫去看它刚才吃食的地方——真的是郑储尸骨埋放的地方,程确昨晚投的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污水冲走,留下了几块不显眼的肉,此时全被这猫从下水道里叼了上来,已经吃掉一半。
程确微微撇头,他的视线总算从笼罩着猫的地方移走了。那猫瞬间如获至宝,往前伸的爪子慢慢后移,转身要逃的瞬间却被程确精准地踩住了尾巴尖,尖声大叫起来。
程确像昨天晚上那样,弯腰捏着猫的后脖子把它提溜了起来,举到自己眼前,在月光下辨认了一会,越看越觉得这只猫和李志德的那只一模一样。
一样怀了孕,一样戴着白手套,一样耳朵缺了一角。
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一片树叶,但会有相同一只猫吗?
程确托着猫肚子把它抱进怀里,准备带回去仔细确认。他把被猫叼上来的肉重新踢回到下水道里,转身往回走时,一边摸着猫脑袋,一边小声说:“你有点危险,我丈夫最护食了,你偷了他的饭,他不会原谅你的。”
“喵——”
程确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沉默了很久,一直到走回到小院门口,才再次自言自语道:“现在只有我能保护你了。”
小麦看到他从外面进来,还以保护的姿态抱着一只猫,惊讶地迎过来:“程哥,你什么时候出去了?”
贾晓青在旁边问:“哎,那只猫是不是昨天闯祸的那只啊?”
小麦从程确怀里接过猫,拉开它的爪子,看到猫胸前的白毛上有一块明显的红色痕迹,自然地说:“是它呢,这道印子还是昨天沾了柜台上的红釉染上去的。小猫咪小猫咪,你跑到哪里去了?”
小麦似乎只是在和猫说话,展现人类居高临下的喜爱,但同时又给了程确一种极其怪异、难以言喻的感觉,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给我吧,”踌躇片刻,他冲着小麦伸出手,“我们上去睡觉了。”
小麦问:“程哥,你要养吗?”
程确皱起眉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摇摇头,转身向三楼走去。他听到贾晓青低声说:“程哥真挺好的,那猫把展柜撞碎了,他竟然还专门去救猫。”
小麦跟着附和:“当然啦,我早就跟你说了。要是以前,程哥是不敢的,郑老板会生气。”
程确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的。他刚一松手,猫就嗖地一声钻到床下不出来了。
这不重要,他告诉自己,无论猫在哪里,以什么形态存在,他都可以确定,当时自己的手指明明折断了那截脆弱的胫骨,母猫将死未死时,硕大的孕肚下还有生命存在的迹象。他把手放上去的瞬间,原本已经绝望无神的母猫重新开始挣扎起来,凭借着母性本能最后一次张口咬向程确的手腕,但它没有成功。
程确耳朵上的坠子在那时晃动着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下颌,比生前郑储的手轻柔百倍。程确几乎是立刻松开了猫,任由它掉到地上,挣扎着要跑。他想起郑储说过,人类之所以站在物种顶端,是因为会使用工具。
他甚至手把手教过自己如何杀鱼。刀背敲晕、去腮,划开鱼肚,取出内脏……所以,这是郑储在提醒他,徒手是蛮力。
于是程确赶着猫来到三楼那间空屋子,在郑储遗照的注视下,拿出分尸他的工具,照片上男人的面容在火光的跳跃下越发妖冶。其实郑储的长相并不是美的类型,他是很野性的,带着狼身上嗜血的光芒。
然而那晚,程确却像被迷了眼睛,越看越觉得遗照的上的郑储和自己的脸逐渐融合,似乎死的人变成了他。
或许确实是这样,他和郑储难分彼此——肋骨埋进油菜花田,头骨做成骨瓷杯,四肢成为猪饲料的是他们两个人,就如同他逐渐活成了郑储的样子,代表着郑储没有死。
程确拎起工具箱转身时,看到猫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的祭桌上,正趴伏在骨瓷杯上,猩红的舌头伸出来,卷走骨瓷杯里的茶水。
程确精神一震,猛地抬手把猫推到地上,这不怕死的猫竟然又一次爬起来,孜孜不倦地试图爬到桌子上,继续喝水。
程确盯着它的动作,半晌轻声问:“是你吗?”
猫瞳在黑暗中反着光。闻言莹绿色的竖瞳直勾勾地看向程确,似乎在回答他的问题。
程确咬紧牙关,直到嘴里尝到铁锈的味道才开口:“……我不是故意杀你的,你知道吧。”
“喵——”
“因为你回来晚了,你回来晚了,晚了两分钟,一百二十秒,你是故意的,”程确踉跄着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你不想让我睡觉,每天晚上你都让我睡不好,不允许你打呼噜的……我睡不着觉,我睡不着,我才是要死了,我要被你折磨死了!”
他说着,倏忽大力抓住自己的头发,眼睛血红地喃喃道:“你现在这样又能陪着我,我又能睡觉,很好,很好,很好……”
四周静得像陷入了另一个空间,就连蜡油滴在桌面上都发出巨大的“咚!”
猫没有再抬头,只是专注地喝水。
回忆到这里,程确感觉有些冷了,他扯过被子盖好,猫在床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只猫究竟死了吗,郑储又死了吗,他已经想不起来了,脑袋变得昏昏沉沉,大抵是晚上烧烤时喝了几杯酒导致的。
无所谓了,去他妈的,明天再说吧。
他闭上眼睛,默念了六十秒,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程确是被拖拉机的声音吵醒的。还未睁开眼,就听到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吵杂。
他烦躁地皱起眉,三令五申不许上三楼,还是有学员违反规定跑了上来,还如此明目张胆,看来需要给她们一点小小的惩罚。
下一秒,他睁眼看到自己幕天席地和一只猫对视上了。程确瞳孔紧缩,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他的后背几乎僵痛到动不了,头发脏兮兮地沾了不少枯叶和泥土,颧骨处有黏腻的痛感,他伸手碰了一下,大概是被猫舔破皮了。
早晨八点,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田里,有一个男人坐在下水道入口,身边还有一只怀孕的母猫正在蹭他的手,想让他摸摸。
程确甩甩脑袋,第一次怀疑什么是真实的,又有什么是虚幻的。但这个命题太深奥了,他只记得自己昨晚睡在了床上,或许是梦里也在寻找郑储的痕迹,梦游着睡到了他的身侧——但这只猫为什么也跟着他出来了?
莫名其妙,昨晚还怕得要死的猫,现在竟然试图跳到他怀里。程确下意识地收拢手臂抱起它,站了起来。
他问猫:“你是谁?”
猫把下巴垫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又问:“你不怕我?”
猫夹着嗓子叫了一声。
这时,拖拉机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在程确身后停了下来,也传来一道方言很重的人声,扯着嗓子喊:“老板哟,起这么早!”
程确扭头,是村民,戴着太阳帽全副武装,应该是要去下田,他也大声回:“忙去?”
“啊!”村民笑道,“另一个老板嘞?好久没见到了,还没从山里回来!”
程确心里一突,面不改色地说:“还要段时间。”
“选颜料这么麻烦嘞!这钱也不好挣。”
程确单手拍掉身上的灰,慢慢往小路上走:“什么钱好挣?挖料又辛苦又危险,早说买就好了嘛,他非要去。”
村民望着他的脸色,劝道:“自己挖的合心意嗦,也是给你省钱了!”
“我要他省这点钱……”
程确还没说完,怀里的猫似乎嫌吵,挣脱他的怀抱,跳到地上,一溜烟向着小院的方向跑去。程确捞了一把没捞到,略带歉意地对着村民笑了笑,村民赶紧挥手:“快去快去吧!”
程确跟在猫后面往工作室的方向跑,还没靠近大门,门忽然被推开了,小麦站在门口,沐浴着阳光伸了个懒腰,猫恰巧跑到她脚边。小麦眼睛一亮,惊喜地蹲下把猫抱起来,紧接着程确就看到让他倍感惊悚的一幕。
——小麦如同昨晚一样,拉开猫爪子,检查了一下它的胸口,自然地说:“小猫咪小猫咪,你跑到哪里去了?沾了我们的釉料就跑可是不允许的哦,是不是李志德对你不好啊?我们求求程哥,让他收养你好不好?”
程确站在不远处,如遭雷亟,全身猛僵,脸色比纸还苍白。他感觉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拨弄着他的命运,蚕食他的精神,不然为什么昨晚经历过的事情要在白天又经历一次?
小麦看到了他,明媚地笑着向他跑来:“程哥,是你把咪咪找回来的吗?”
程确机械地点头。
小麦很兴奋:“它要生宝宝了,我们可以收养它吗?”
真实和虚幻只在一念之间。程确望着眼前抱猫的姑娘,心道,他们或许都是NPC,经历一次两次没什么分别,因此他听到自己说:“可以。”
时间从这一刻开始凝固,初升的太阳、金黄的油菜花、大开的院门恍惚间全都扭曲着变成黑压压的巨洞,而程确只能无所遁形地站在原地,等待被吸走的命运。
他摸了一下耳垂,装有郑储骨灰的耳坠正摇晃着散发体温的余热。下一秒,程确的电话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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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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