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确不知道电话怎么挂断的,等他回过神来,手机屏幕已经自动黑屏,他手里还死死攥着那瓶漏掉一半的赭石颜料,有些颗粒状的粉末糊到他手上,和刚才没擦干净的釉料混在一起,形成更加深重的颜色。
——深红,血液,冰袋,多么熟悉的东西,每一件都会让他想起那天晚上。
犹如跳楼的人千百次场景重复,他刀尖落下去的冰冷皮肉上又一次展露出狰狞恐怖的微笑。
程确按住自己的胸口,极深地换了几口气,感觉肺里可以重新自主接收氧气了,才起身,找到新的容器,把赭石颜料倒进去。他的指节因为太用力微微泛白,但手是极稳的,没有一丁点漏出来。
他很快收拾好全部的颜料,把它们分门别类规整到按色卡区分的柜子里。严格来说,这些甚至算得上郑储的遗物,所以他当然要好好保存。
但有一点难以忽略,阿良一定听出了他的异常,那么理所当然的,他会去找那位活着的“郑储”求证,但是怎么求证呢?
程确想象不出来,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郑储还活着,毕竟黏稠的血液从滚烫到冰凉的触感像是印在了他的灵魂上,如果没有做过那件事,他不可能想象的出来。
但是站在阿良的角度上,在他和郑储还算熟稔的情况下,大概率是会有联系的,他会认不出确认地址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来的郑储吗?答案是否定的。
再者,郑储还没有出名到会被人冒名顶替的程度,更何况,目前为止知道郑储事实死亡的只有他这个未亡人,在其他人,甚至是小麦眼里,郑储都只是失踪而已。
难道顶替他的那个人不怕某天郑储突然活着回来,导致他的阴谋败露吗?
因此,不可能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程确转念又想,是不是郑储提前设置好的自动回复呢?但这样也说不通,首先郑储怎么会提前知道自己将要出事?就连程确这个杀人凶手都从未幻想过。其次如果是自动回复,用不了两句话就会暴露,阿良依然会发现。
程确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他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到底为什么。直到他的手腕碰到晃动的耳坠,皮肤和树脂相触的瞬间,他猛地抬起头,侧面线条绷得很紧,冷峻而妖冶。
程确勾起一个笑,其实他根本不需要确定郑储怎么活着,只需要确认他百分之百已经死了就可以了。
想清楚这件事,程确挣扎地站起身,没有再管地上乱糟糟的快递箱子,踉跄着跑了出去。他的眼球开始充血泛红,浮出几分癫狂的影子。
无论是耳坠里的骨灰,还是三楼那个用骨灰烧成的杯子都无法再给他踏实的答案,为了让自己安心,程确选择了最麻烦,也最冒险的一条路。
他从院子里翻出锄头,静悄悄地出去了。
此时正值春耕十分,村子里各家各户都在地里忙活着,因此程确从出门到走到油菜花田没有遇到一个人。他撑着手臂跳到下水道里面,污水瞬间淹没他的鞋面,脚下的淤泥一踩一个坑。他慢慢往前走了五米,蹲下来,先用锄头撬开了一个砖缝,随即徒手下去,扒开覆盖在墙砖上的绿苔。
程确每次看到这些黑绿的植物,都忍不住想,这么脏的地方,竟然也能长出旺盛的生命,他一次次清理掉,下一次再来看,它们竟然锲而不舍地又长了出来,给郑储的生活环境拢上一层脆弱的膜。
绿苔对于郑储,就像郑储对于程确一样,看似严丝合缝,实则处处侵略。
程确随意甩掉手上的污迹,开始一层层往外抽砖头,很快就抽出一个可供中型犬通过的狗洞,他伸长手臂,探到洞中,摸索两秒,手背撞上一个硬物,随即响起哗啦啦的塑料声。
程确的动作惊跑了老鼠,他连眼睛没眨,手臂使劲,把那个藏在下水道里,外面包裹着塑料的蛇皮袋拽了出来。
但力道没有掌握好,几十斤重的肋骨一下子掉出来砸到他的腿上,程确踉跄一步,差点跪在地上。
他稳住身形,宛如抱孩子般揽住蛇皮袋里的骨头,轻轻晃了晃,这瞬间他似乎不是在脏污腥臭的下水道里,而是在事后的床上,郑储赖在他肚子上撒娇,高挺的眉骨和鼻梁蹭得他浑身痒痒。
程确的右手像托着郑储头那样托起空气,随即他依恋地俯下身,在空气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嗓音暗哑,带着深深眷恋:“你说你,吓我干什么呢?”
他拨开郑储的“衣服”,因为蛇皮袋是湿的,打的结很不好解,程确的指甲几次滑到掌心,但他好像完全失去了痛觉,认真又执着地一点点解开自己亲手打的结,露出下面惨白的骨骼。
这是程确第一次杀人,并不熟练,无论是分尸手法还是剔骨的干净程度都很粗糙,因此骨骼上残留着丝丝缕缕的碎肉,在永不见天日的下水道里泡发成昏暗的烂肉,上面还有白色蛆虫啃咬的痕迹。
但程确仿佛没看见,他眉目含情地抚了抚这具完整的胸骨,像是还能摸到下面跳动的心脏那般。蓦地,他的眼泪滴了下来,顺着脸颊聚集在下颌尖。
然后“啪”,滴在了尸骨上。
程确颤抖着尾音喃喃说:“我很想你。”
回应他的只有下水道里时不时蹿过的老鼠,吱吱叫的声音。
程确依偎着郑储抱了一会,下水道里的阴冷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开始收拾东西,把骨头重新埋进去。
垒上墙砖前,他脸上的泪痕已经完全干了,但面上仍是极度悲伤的。程确尝试着站起来,蹲的时间太长,最后他只能半跪在郑储面前,柔声说:“我下次再来看你……你看,你幸好死了,什么都方便起来。”
程确爬回到油菜花田里,现在他已经不在意阿良说的那句话了。说到底还是关心则乱,仔细想想,死而复生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他还为此匆匆忙忙折腾了这一大圈,说不定只是阿良以为发错地址给自己找的借口,或者那个人干脆疯了。
程确说服自己,慢吞吞地往院子方向走。他手里还拎着锄头,混身脏兮兮的,低着头,像个沉默的影子。
然而还没等他想完,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程老板,你这是……?”
程确倏尔抬头,下意识地攥紧了锄头,就看到贾晓青站在不远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满面震惊地扫视着他,手里拎着钓鱼工具,径直向他跑来。
“这是怎么了?你掉到哪里去了?”
“没事,脏,”在她碰到自己的前一秒,程确勉强笑着退了一步,随便找了个借口,“很重要的东西掉到下水道里面了,找了半天才找到……你去钓鱼?”
“啊对,休息时间,我听说鱼塘里的苗有不少,很少空军,所以想来试试,”贾晓青扬了扬手里的钓具,“你真的没事?刚才还听小麦说呢,说程哥没关私窑的门就走了,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她正找你呢。”
程确的心跳登时就漏了半拍,那一地狼藉的快递箱子正摆在私窑的地上!他的心沉到谷底,但拔腿就走到底太明显了些,只能耐着性子说:“没事的,她太夸张了。我丈夫很喜欢钓鱼,所以……不过,钓鱼为什么走到这里呢?”
贾晓青了然地点点头:“没有鱼食儿啊,我来抓两条蚯蚓。”
“没有鱼食?怎么会?”程确挑眉,“有很多,他没有用完就……去世了,我给你拿吧。”
贾晓青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次就不麻烦了,我都抓好了。”
“好吧,”程确微笑起来,“以后注意,千万不要走到这边了,下水道很深也很隐蔽,掉下去会很麻烦。”
之后贾晓青又说了什么程确就没注意了。小插曲过后,他匆匆回到窑房,把快递垃圾收到一起,抱进了小厨房。
快递箱子是很好的助燃物,并不需要太多的酒精和火就可以立刻点燃。程确从灶台下面拖出一个铁盆,里面还有上次上坟时没清理干净留下的黑色灰烬。
火苗窜到他手上的瞬间,程确没有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拇指和火焰亲切地接了个吻,第一反应是烫,随即感觉到了疼,但这种疼完全可以忍受,甚至让他有种舒服的感觉。就像郑储在床上会用力地掐他的脖子,他喘不上来时肺里的那种疼痛,很让他着迷。
他后知后觉地想到,那个阿良给自己投放定时炸弹的原因,或许还有第三种——他从某种渠道得知了郑储死亡的消息,并确认过了,所以他编造出来一个人,联合起来想要骗自己。这种骗必然超过了捉弄的范畴,或许他想要钱,毕竟郑储说过他生活有些拮据。
当然,程确认为这个可能微乎其微。因为阿良只是确认死亡事实已经非常困难了。自从郑储死后,程确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他可以确定,他身边除了经过层层筛选信息的学员,没有陌生面孔,甚至除了贾晓青,没有人到过下水道附近。
……等等!
贾晓青。
程确的掌心渗出湿意,感觉一双藏在暗处的眼睛时刻盯着他,虚空中的空气被抽干,令人窒息的恐怖沉甸甸压到他肩头。
但贾晓青是个女人,她完不成扮演郑储的事,这盘棋里还会有第三个人。
程确眯起眼睛,那么这第三个人,会什么时候来找他呢?
还没等他想完,身后忽然有一只手搭到他的肩上,猛地把他往后拽去。太突然了,程确反应不及,一屁股坐到地上,上半身倒在来人怀里,两个人脸间距不过两根手指的距离,程确能闻到他身上釉料的味道。
程确呆愣愣地问:“怎么了?”
“你干嘛呢?”楚徵的声音暴怒,充满了沉重的压迫感,他似乎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旖旎气氛,“烧手指,你自残?”
程确被他拉到水龙头下冲手,冰凉的流水砸在他的皮肤上,还没有楚徵攥他手腕那么疼。
程确勉强笑了声:“没有,只是没注意。”
楚徵不置可否,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颌,居高临下又面无表情地反问:“是吗。”
半晌,楚徵勾起一个看似很爽又恼火的笑:“不就是死个男人吗,至于你自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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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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