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确推开私窑的门,顺手把钥匙放到旁边的架子上。他走到右前方的柜子旁,按照色卡分类打开了黄色柜子,一边翻找一边说:“其实你直接拿走给老板看看也可以的,我最近没什么创作**,等这批学员结课,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楚徵仍然站在门口,很有分寸的没往里面走,因此声音听起来有点远:“累了?”
“累倒是还好,”程确抽出来一瓶,不是又放了回去,“就是人都走那么久了,我想着,至少得去他家一趟,见见他爸妈什么的。”
闻言楚徵猛地顿住身形,无形的铡刀落到他颈上,导致他短时间内甚至说不出话来,只能凭借着本能吸气、呼气。
仿佛有一颗炸弹被投进了昏暗私窑里,从最里面开始毁坏,将楚徵的躯体轰到了半空中。空气中的无形屏障将私窑和院子隔绝开来,一边是望不见底的惊涛骇浪,另一边是无知无觉的欢声笑语。
“……你表叔都给你找好厂了,直接去打工,学什么陶艺,那能赚几个钱……”
进厂?他当时坐在坡了条腿的塑料凳子上,他爸的劣质香烟味道一直往鼻子里钻,楚徵忍不住想,不行就真的去打工吧。
“学陶艺……那是什么鬼东西!你表叔说了,进厂一个月至少三千,你再肯干一点,五千不成问题,老汉腰不行了,你得把家扛起来。”
“嗯。”他听见自己毫无起伏的声音。
“养你这么大,还要往外花钱,哪有钱?你弟弟妹妹不读书了?不给你攒钱娶媳妇了?”
“我不娶媳妇。”
“别废话,收拾东西去!明天下午提点礼品去表叔家,给兵兵买箱奶算了。”
“不买,表叔那儿子都胖成什么样了,小弟小妹都没有奶喝,我给他买个屁。”
……
“爸,我月月寄钱回去,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让小妹读书了?”
“……女孩儿读书有什么用,彩礼六万块,你再添点,今年咱就能盖房子了。”
“六万我能给你,你让她回去读书,小妹成绩好,能考上高中的,我会挣钱的啊爸!”
厂区的天始终很高很远,郑储蹲在宿舍楼下,抬头看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被困在四方天地里,往前没有路,往后也没有。上工的铃声响起,他又要挂掉电话,日复一日地穿上工作服,坐上十几个小时,赚到一天的一百多块钱。
但这一百多买不到他小妹的前程,亦买不到他的。
“你把小妹卖了,我不会再往家里寄钱了的。”
……
“叫我阿良吧,怎么想起来学这玩意儿……哎呦,学费哪要得了这么多,赶紧找银行存起来去。”
小妹出嫁后,郑储果真不再给家里打钱。电话一律不接,表叔来劝也不见,就这么孤家寡人又一意孤行地攒了两年钱,他辞了工作,背着一书包的钱,来到一家陶艺店学艺。
说来讽刺,他原本已经做好了一开始被骗的准备,但逃离原生家庭,仿佛是离开了霉运,他的人生开始走直线了。一个谦逊有礼、吃苦耐劳、长相英俊的男人,即使物质条件再差,也会有人愿意托举他。
因此,郑储的老师把他推荐给了一位老艺术家当助手。
当时的郑储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使他前所未有地放松下来,去到哪里都行,即使明天就死在路上也无所谓。
直到他遇到程确,并决心带这个男孩私奔。
楚徵凝视着程确侧影,深吸一口气,才堪堪镇定下来。
——他怎么也没想到程确竟然要到他那个水蛭家庭去,他们很少提起父母,程确也并不认识村子里的那些人,贸然前去,他会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楚徵第一次对自己“死亡”的决定感到后悔。
屋顶的灯光倾泻在无知无觉的程确身上,他的面部轮廓非常立体,像樽被高高供起来的佛像,拉入凡尘也没有沾染上丝毫污浊,美得不可方物。
从面相学上来看,程确的鼻梁高挺,眉眼清秀柔和是家庭和睦、性情温和的典型,因此程确拥有的不是“原生家庭”而是家。然而他又鼻尖尖削,给温润的面皮上增了几分凌厉,这样的人通常感情坎坷,多有不顺。
楚徵望着他,无言的苦涩一直从心底蔓延到舌根……但是坎坷又能怎么样呢,即使没有他,程确的感情也不会顺利,为什么不让这种不顺掌握在自己掌心……程确是他的。
无论他是谁,程确是他的。
“找到了,”程确拎起釉料瓶子,关上柜门转身走过去,“这几天送来的颜料太多了,你送来的,还有那个阿良今早寄来的,都混在一起了,找了半天。”
楚徵点点头,接过来,没说什么,而是看向他刚才放钥匙的地方。后面有一个相框,藏在阴影里,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但楚徵竟然伸手把它拿了出来。
“是他吗?”他问。
程确表情未变,怀念似的盯着相框看了半秒:“嗯,我丈夫,话说你真的没见过他吗?”
楚徵离他更近了些,近乎能闻到他身上的茶香味:“……见过的。”
“什么时候?”程确扭头看向他的眼睛,两个人瞳孔深处都映着对方的倒影,“在你店里?怎么没跟我说过?”
“不是店里,在山里见过。”
程确立刻警觉起来,他抿紧嘴角,审视的目光一寸寸扫过楚徵的皮肤,时间被拉长,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听楚徵在他耳边低声说:“如果他是郑储,那我和他认识。”
程确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
楚徵轻笑:“别怕,他不知道我会是我,我也没有想过,他又是谁。”
每个字都像魔咒在程确耳边响起,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撞进楚徵的目光里。但这一瞬间他竟然没有秘密会被发现的恐惧,就像小虫罩上了保护壳,即使跳进楚徵的火海,也不会燃烧,只能感受到炽热的安心感。
程确一侧头,他的耳廓扫过楚徵的嘴唇,下意识地向后仰,但脚步还未站稳,冷不丁地手腕被握住了。
下一秒,楚徵骤然发力,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程确失去平衡,扑到一个温暖坚实的胸膛上。两人紧紧相贴,拥抱的姿势异常和谐,每一寸身体肌肤都找到正确的位置,严丝合缝,仿佛这样拥抱过成千上百次。
以至于程确短时间内竟然没反应过来要推开,反而凭借本能地抬手揽住楚徵的脊背,把自己的额头抵在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看到楚徵眸子里写满的偏执痛苦,也没有感受他隔空亲吻自己头发的触感,仅仅是顺着脖子往下捋后背的温热手掌已经快要让他融化了。
程确脑袋里的多巴胺开始疯狂分泌,将热浪席卷成漩涡,带着他的理智轰然消散——他徒劳地和楚徵较劲,扭着脖颈不让他抱,但又没有实际上的反抗,大脑空白,和外界的唯一的链接就拴在楚徵的掌心里。
“……别怕,”楚徵重复道,“上个月的事吧,在云南匆匆一面……噢我想起来了,他和阿良一起去的,所以阿良给你寄颜料过来,是吗?”
程确没有动。
“他的腿好像受了点伤,走路一瘸一拐的,不过在山里也算正常。”
程确终于有了点反应,他从楚徵怀里挣脱出来,皱着眉认真地问:“他受伤了?为什么?”
“听说是摔下山了,但是他讲回家不能晚,所以好像没去医院,”楚徵从顺如流地收回手臂,好像刚才的拥抱未曾出现过一样自然,“不过问题不大,还能走路。”
“你确定?你之前没有跟我提过。”
楚徵笑起来:“确定。我们还有联系方式,一个多月前我们还不认识嘛,我也不知道他就是你丈夫。”
“……”这话说得奇怪,程确没听懂,但无暇顾及,他愣了好半晌,从齿缝间呢喃着漏出几个字,“原来是受伤了才晚回来……”
“什么?”
“……早说……现在死了怎么办……”
楚徵俯身看向他的眼睛:“什么死了?”
程确不再看他,把相框倒扣着放回到架子上,抬手攥住了耳坠。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脑袋里天人交战,一边是内疚后悔在念叨着“看吧你不该杀他”,另一边是疯狂爽快在狞笑“杀都杀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楚徵察觉到程确的颤抖,这次他没有抱他,而是一只手按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睛上,像托着婴儿脖颈哄睡觉那样。程确的世界漂浮起来,轻黑甜美,犹如美梦。
耳边是楚徵心疼的声音:“死就死了,没关系,只要你不逃走,乖孩子。”
两道杂乱的呼吸逐渐起伏相同,随着窑炉细微的声音变得镇静平和。程确的睫毛扫过楚徵手心,有些难受,他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体温,熟悉的怀抱,如果睁开眼郑储可以回来就好了,他想。
如果歇斯底里的疯狂消散,爱人之间的拔刀相向回归起点,一切阴差阳错和未知土崩瓦解,善良的乖小孩继续过平凡的日子——
或者,他根本不认识郑储就好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程确渐渐平静下来,他拉下楚徵的手腕:“哎呦,你把我当小孩了,几点了?”
楚徵也笑起来:“十一点四十八,你正好能赶上午饭。”
“留下来一起吃点吗?”
“我就不了,赶着回去拍照片,”楚徵跟着他往外走,程确锁门前,他留恋地深深看着私窑,“最近生意太不好做,准备搞完这一单就关门了,所以这条大鱼我可得抓牢。”
程确摇头失笑:“别开玩笑了,关门了你干嘛去。”
“去弄素坯批发?或者开厂?”楚徵欣然道,“有手艺不愁吃饭嘛,实在不行程老板收养我啊。”
“……你来真的?”
“真的,不想伺候这些大爷了,钱少事多,还有生命危险,”楚徵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阿良给你的货检查了吗,有问题吗?”
“没有,除了瓶赭石漏了点,其他都好,”程确皱着眉,还是很不能理解,“你也太突然了,我们这么多年合作的好好的,也不提前给我个心理准备。”
楚徵听到“这么多年”几个字,刹那间眉角突突地开始跳,他问:“哪有那么多年,我们不是才认识一个月吗?”
“你有毛病了,你真的有毛病了,”程确斜觑着他,“为了关门退休,老朋友都不认了。到底什么时候决定的啊,我真的服了。”
楚徵踏出院子大门,再往外程确就不走了。他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认真地等着楚徵的答案。
良久楚徵缓缓道:“刚刚。所以你等等我,暂时不要休息,行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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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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