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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章

裴松踏着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地走上台阶,走向权利的最高处。他背对众人,背对苍生,背对这世上所有爱他恨他的人,终究成了下一个孤家寡人。

“好。”

“不过月儿许了两个愿,却只有一个恩赏,你到底是要裴寂活,还是要裴照活。”

他深深吸气,自嘲地笑了。

“不如你再拿一样东西和我交换,如何?”

云赊月没有回答,也不需要回答,她不可能只选一个人活,更不能看着另一个人死,无论裴松提出什么要求,她都会同意的。

只见那如今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的人,他的背影成了一座山峰,无人再能跨越了。

“来人。”

“太子无德,竟敢携兵卫长剑入皇城逼宫,父皇早有准备,遂一举拿下,谋反之人按律当斩,念太子于社稷有功,死罪可免,压入天牢,择日流放三千里,家眷随行。至于羽王…”

裴松神色微动。

“羽王裴照,守城有功,便赐他终生守护瀛洲城,终生不得出。”

“云赊月保护虎符有功,敬慎居心、克赞恭勤,今以金册金印,封为皇后,与新帝登基之日同行册封礼。”

一语毕,众人齐齐跪下,禁军同声:

“臣等,恭贺娘娘千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云赊月从小期盼的后位,如今轻易被送在手中,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倒酸涩难忍。

从此她与之玉,一个进不来,一个出不去。

下雪了。

可这才是深秋,怎么就下雪了呢。

想起出发之时,他们约定征战结束必然重逢,期盼历历在目,物是人非,在命运的惊涛之下,无人可以抗衡,就连帝王也不可以。

摊开掌心,任由细密的雪花落下,飘进裴松的那一滴泪水干涸的痕迹之上,她仅穿着秋日里的外袍,那刮起的寒风打得军中将士们也皱了眉头,她病未好全,却没有一丝察觉。

她站起身,眼看几名将士走到裴寂身边将他带走。十几年的储君之位走到了尽头,临别之时,没有对承继大统未成的挫败,没有对弟弟的怨恨,只有一个眼神,不舍地停留在云赊月的身上,想伸手,才发觉已经被重重阻隔,连靠近也不得。

云赊月目送着裴寂被推着离开,脚步不自觉地向前,却被人拉了回来。

裴松解开身上的大氅,不由分说地披在云赊月的身上,那是男子的尺寸,沉重的皮毛甚至无法挂在她单薄的肩上。于是他干脆将云赊月包在大氅里面,像条柔软的被子,又将她横腰抱起,在跪了满地的宫人士兵中走上矫撵。

“这样不合礼数。”

云赊月终于开口。

“你是我的妻子,丈夫抱妻子,谁能说不可。来日朕便是帝王,帝王要抱皇后,有谁敢说不可。这天下已经是我裴松的天下,从此再也没人敢冤枉我的母妃,嘲笑我的身世,夺走我的妻子。”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云赊月不知如今要如何面对他,这个让她心碎,让她甘愿付出一切,罄其所有,想要遗忘却偏偏重逢的人。她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情深缘浅,如今看来,这句话也正合适,裴松错过了她最爱的时候,而今才道当时错,悔之晚矣。

登基大典浩浩荡荡地举行,云赊月却将自己锁在宫里,拒绝接受万人的恭贺洗礼。这场夺嫡之战,百姓毫发无伤,天下安康太平,牺牲的只是她的自由。

她该高兴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再一次见到裴松的时候,他穿着金黄的龙袍被挡在门外,身后婢女恭敬端着皇后的朝服和金册金印,似乎所有人都在庆幸没有被宫变所连累,就连每日送饭侍候的婢女内侍,言语中也透露出浓浓的羡慕之意,似有如无地劝解她,该开心才是。

该开心,还是该认命。

“陛下刚刚继位,想必还十分忙碌,怎么到我这来了。”

听见她并未自称本宫,裴松捏着物件的手紧了紧,知道她一时不会原谅自己,裴松没有强求,只是隔着大殿的朱门才能窥见她一丝轮廓。

“月儿,我知道你恨我把你留在身边,但我失去了你两次,我再也不能让你离开我。你曾经也爱过我,想过我,能不能再给我一个机会,留下来,再看看我。”

“你看,我把一枝春带来了,你还记得它吗。自你走后,我日日抚琴,却再没人能与我和音,琴弦断了又续,如今完好如初地在这。”

云赊月透过门框看见他身后的人端着一枝春,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是裴松只为她一人打造的琴,那琴中承载着她十七岁的记忆,承载着慎王府中的别院里,书房外的杏树下,满绿的枝头上挂着的,唯一一朵杏花。

那是裴松血色不堪的人生里,唯一的白。

“我想去看看裴寂。”

“好。”

他不假思索地答应。

从囚禁裴竹影、将萧氏一族的冤屈大白天下的那日,裴松要做的事就已经结束了。

可为什么他也不开心呢。

他胜了,却觉得疲惫不堪。这一路走来,二十八年,他失去了外族舅舅,亲眼看着母亲惨死在面前,隐忍着长大,小心活着,亲手囚闭父亲,流放兄长,软禁弟弟,强留爱人。他现在得到了什么,是冰冷的宝座,还是离散的情缘。

什么都没有。

除了帝王的责任,唯一支撑着他的,只有云赊月。

若世上还有什么是云赊月能说得出他却给不了的,便是放过她。

他放不下,舍不得。

步入大牢,阴暗潮湿的气味熏得云赊月隐隐作呕,这样不见天日的地方,真能叫人求生不得,痛苦而死。

走到尽头处,一个逼仄的囚室里,他看见了裴寂。

曾经威严不容反驳的储君,而今身着肮脏的囚服,手脚都铐着沉重的锁链,发丝凌乱,颓废地坐在墙角。

“殿下。”

云赊月轻声开口,裴寂抬起头,与那一抹纯白对视,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二人隔着牢房的木柱彼此苦笑,裴寂想摸一摸她的脸,再感受一回她的温度,可手心却蹭上牢房的泥污,无论如何搓磨都不能如初,终究只能放下手,自认不该再靠近。

“月...月儿。”

“殿下还是唤我枝和吧。”

“枝和。”

裴寂笑着强装镇定,心中却被生生撕开一个伤口,不会流血,却痛得无法呼吸。

“再过数月,待到草长莺飞时节,我便要走了。此去山高水远,望你珍重。”

褪去金黄的蟒袍,他终于也露出了这柔软的一面,望着狭长的双眸,云赊月能看见先皇后的影子,出身金贵的嫡公子承继了母亲的一双丹凤眼,和弟弟的秋水眸全然不同,每每低垂双眼,是否也会怀念母亲,怀念这世上第一个疼爱他,将他抱在怀里的人。

卸下太子的头衔,裴寂似乎分外地轻松,这重担他抗了二十年,早已喘不过气,却时刻不敢忘,不能忘。如今,他终于也能坐下来,喝杯茶,看看月亮,不为什么,只是想。

“殿下更要保重。”

云赊月向后退去,欲离开这片天地。

“枝和。”

裴寂出言留住她,却只在眼神交错的时刻轻轻地开口:

“我知道你还爱裴松。”

寥寥数语,云赊月便猛地一震。

“你与我之间仅有两年的夫妻缘分,却也不尽不实。我没能给你名分,没护你和孩子周全,眼下大错已成,再难转圜了,裴松,他能护你一生,你有此归宿,他日我也能安心。”

云赊月摇摇头。

“殿下腹背受敌,我明白你已经尽力了,我不怪你。”

见她笑靥如花,那勾起的唇角却满含苦涩,他明了,这些年的时光蹉跎了少女纯真的心事,再看一眼,面对面的二人仿佛回到那春日的御花园之下,偶然撞见的彼此。

折枝簪花的太子,和腹有心事的秀女。

“若有来世,若我先找到你,你可愿再选我一次。”

她没有回答。

也对,她会爱那个从一开始便倾心的,外表矜贵实则令人心疼的庶出王爷,也会爱那个为她抛弃繁华只求一双人的逍遥王爷,这些都是她自己选择的。唯有裴寂,唯有他,从一开始便是算计,便是谋划。如今他的两个弟弟,一个成了帝王,一个尊贵依旧,只有他被一朝贬谪流放,与她终生再无缘,想来若不是云赊月,他连命都保不住。

“我明白了。”

他明白此生能有那两年,已是极限。

目送着云赊月的身影消失在尽头,他终究在这囚牢里痛哭流涕,心碎成空。

走回宫室后,云赊月心中十分不适,不知是否牢中环境太令人难以接受,心下不安,便召了太医来看。

这消息自然飞快传入裴松的耳朵,他从书房匆匆赶至鸾凤殿,坐在床榻边,静待太医的结论。这情景像极了他们第一次的相遇,流离街头的少女撞向白玉叮当的马车,求一个新生,便换了这如此坎坷的一生。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有孕已三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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