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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一语出,大殿之内却只剩风声。

他们从未有过亲密举动,除了那夜万寿殿的长廊之上,裴松不顾形象地将云赊月抱在怀中之外,再无其他。

这是裴照的孩子。

真好啊,有时候裴松难免不嫉妒,不怨恨,裴照的一生得了那么多,还能有属于他们的孩子。想着,一旁的内侍有眼力见地将太医和殿内众人都请了出去,片刻工夫,又只剩他们二人默然相对。

云赊月心有防备,不知他会如何说如何做。

“月儿...”

裴松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轻轻坐在她的床边,云赊月却下意识地护着肚子,眉宇间的狐疑一下下割着他心上的伤口。可裴松只是从袖口掏出他早已在手中握了多日的物件,那是一枚白玉佩,是萧妃的遗物,萧氏代代相传的信物。如今白玉生辉,正静静躺在裴松的手心中,他将玉佩放在云赊月的手中。

“这是母妃自幼便带着的,在临终前交给了我,如今给了你,我才安心。”

“将来孩子长大,也好传给他。”

云赊月瞳孔一震,连声音都那么细微。

“你说孩子?”

裴松只是将她的被角又压了压。

“皇后怀的,自然是皇室的孩子。”

日色渐隐,光线有些微弱。

“你不杀他?”

手中的动作一顿,抬起头,云赊月正对上那双桃花眼,沉重的呼吸不可置信地开口:

“月儿,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她沉默,他伤怀。

大手覆上她的发丝,一下一下顺着瀑布般的青丝,裴松终究还是认输了。吩咐了下人要照顾好皇后的身体,裴松见云赊月并无挽留之意,他无奈起身离开,白玉触手生凉,此刻却灼热在心间。云赊月呆呆地看着一抹绿色消失在转角的门外,一如当年,她的心也如当年那样轻轻跟着飘走,自己却浑然不知。

‘不弃,你到底要我怎么办。’

裴照日日下了朝便来陪云赊月,只是空寂的大殿毫无生气,云赊月也不甚理他,每每知他来,还要躺下闭目,装作入睡的模样,免于和他开口,她不想见那龙袍,更不敢看那双期待的桃花眼。

眼见两月过去,突有一日,侍女来报,羽王来了。

“羽王?他不是不能离开瀛洲吗。”

侍女恭敬答道:

“原是如此,不过羽王殿下上奏,说是在瀛洲救了一个孩子,那孩童孤单一人甚是可怜,他觉得二人有缘,便想收那女孩为养女,请陛下以亲王女的礼制封其为郡主,陛下竟同意了,还破格召他父女二人一同入京都听封。”

云赊月掀开被子,匆匆向外走去。

“他们人在哪?”

侍女跟在后面也是步履不停。

“羽王殿下一早便已入了京都,因未带什么人马,又是从东侧门入宫,因此并不多人知晓,奴婢也是方才得知,想着...便前来禀报。”

云赊月提着裙摆向东侧门而去,一只手护着肚子,一路快步,终于在不知拐了几道弯后停在了红墙绿瓦的门前。他们隔着不近又不远的距离,大约只需走上十几步,也可能要走上一辈子,可他们都没有再朝着彼此迈步,不能,也不用。

三月莺时,正是杏花开放的时节。

裴松便是这样认出了云赊月。

可如今天寒地冻,正是冬日最冷的时候,京都飘雪,瀛洲也自当是同一段时节。

视线侧边移去,便看见裴照牵着的一个小小的女童,看着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穿着纯白的绸缎,外罩一层白狐皮的披风,生得粉嫩可爱,叫人疼惜。

只是小小的人儿,却生了一双稍显媚态的丹凤眼,像极了...

裴寂。

落雪声盖住了心跳的鼓声阵阵,云赊月险些要狂奔而去,她认出了,她怎么能认不出,那和自己一样的鼻子,嘴唇,那双再没人一样的丹凤眼,那是她的女儿。

“岁欢见过皇后婶婶。”

岁欢...

婶婶...

如今,她是自己小叔的女儿,是羽朝的郡主,自然是该叫婶婶。

原来他都知道,一直都知道。早从生产那日起,便没瞒住裴照,这些年他将收养岁欢的那户人家接到瀛洲照看,如今那对夫妻生病去世,这孩子又成了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和他一样,也和她的母亲一样。

他想收养云赊月的女儿,在瀛洲漫长寂寥的余生将她养大,读书嫁人,相夫教子,有一番作为,不再受困于执念,就当作将那个受伤的云赊月,再养一遍。

看着有几分和云赊月相像的小人,裴照蹲下身去,摸摸岁欢的脑袋,那无忧的垂髫年纪,真是让人羡慕。他想起瀛洲一别,自己曾对云赊月说过的话。

‘只要我知道你还会回来,我就会一直等下去。’

可如今,他已经知道云赊月不会再回来,又该如何是好。

最终,还是要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譬如守护一方百姓,又譬如养大她的孩子,替她做那些她做不了的事情,便当作自己还在她身边。

起身,裴照对着云赊月点了点头,像问好,也像道别。

还有相见之日吗,他不知道。

能做的,只有把每一面当作永别。

即使清楚地知道,这一面,就是永别。

马车悠悠离去,驶向与京都仅有几日行程的瀛洲,此刻却比蓬莱还要遥远,心与心曾经那样近,如今也落上了灰尘,不忍再看。云赊月抚摸着肚子,宽大的衣袍下是显怀的线条,冬日里萧瑟凄凉,她怎么都让自己忍住了没有告诉裴照。

这是不可说的秘密,若开口,只会让裴照已够疾苦的余生再添一道入骨的相思。

就这样在雪地里伫立许久,一直到身体再也承受不了,开始咳嗽起来。她的身体本就碰不得劳累,沾不得喜怒,如今将将养好,又这样冻着自己,想是虽不想死,却也不求生。

几声咳嗽下来,云赊月深呼吸几次,正欲步行回殿,一个转身才发现,裴松早已在远处站了不知多久。一众仆从站得远远的不许上前,他也同云赊月一般淋了半个时辰的雪。

是不是,此生也算共白头。

云赊月并未理会。时至今日,她不知道要以如何的心境面对这个男人,她的丈夫。裴松不曾上前打扰,只是远远跟着,见她安然回了寝殿便回身离开。

只是她从未思考,若无帝王授意,他们何以能再相见一面。

若不是知道岁欢身份,裴松怎会轻易答应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做羽王之女。

他什么都知道,可什么都不说。

他认为爱不必开口彰显付出,于是次次沉默。

转眼三月又过,又是一年草长莺飞时节。

自从怀孕至今,云赊月感叹裴松精心择选的婢女们真是细心周到,宫中当差辛苦,尤其是夜里陪侍的婢女,只能在卧房的门旁小憩,不敢沉沉睡去,唯恐主子夜里唤人却不知,第二日定然要被主事的姑姑责罚,少不了要饿上几顿,又或是打上几十手板,可这凤鸾宫的夜值侍女竟日日夜里来为她掖好被角,每每睡醒起来,三周的被子都是向里折好的。

想着,安胎药入喉,又感叹婢女心细如发,知道她不喜苦味,每每加了蜜糖于其中,让这苦涩的汤水也没那么难以下咽。

而这一切,究竟是婢女细心,还是有人细心。

往年的这时,瀛洲城又该开了满城的杏花,一阵清风吹过,花朵纷纷而落,满城的洁白,那是云赊月最喜穿在身上的深色,高洁淡雅,不必与谁相争。

想着,她踏出门去,八个月的肚子有些沉重,自数月前在雪中站立许久后,,她的身子便更加弱了,春日也有些许寒意,想来她是受不了的,不过她不在乎。走出大殿,便瞧见院中那一株亭亭的杏树。

“这是...”

云赊月觉得有些晃了眼。

这些时日她睡得并不安稳,每每入眠后也总是梦见裴松的身影,他就那样坐在床边,久久地叹息,却不听自己说上一句。那忧郁的模样在梦里如此真实,她想抬起手为他抚平眉间的山川,可是她好累,梦不多时便又沉沉睡去。

“娘娘,这是陛下昨夜刚吩咐人栽下的,说...这还是原来那棵您亲手栽在慎王府里的杏树,琴也是原本的琴。”

盛开杏花的树下,木桌上正安稳放着一枝春。

他定是算好了日子,知道今日会开花,才选在半夜栽好杏树,盼着自己如今能看到。

“娘娘不好了!先太子在牢中服毒自缢了!”

侍卫匆匆来报,未等站定便将话尽数说出。云赊月本要触碰到琴弦的手即刻随着转身再次与那杏树相背,一时间来不及多想,拖着身子便朝着监牢的方向赶去。

一路上,云赊月的内心都在默默祈祷,盼望这只是虚惊一场。

数月不见,她不敢想象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着的裴寂变成了什么模样。监牢的方向近了,她靠着记忆向深处走去,转到那个熟悉的角落,看见了倒在草席上的裴寂,和一旁正收着药箱的太医。见云赊月前来,众人忙跪了一地。

“怎么样了。”

太医恭敬答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殿下服了血枯草,此毒甚是猛烈,哪怕一滴也能要人命去,更何况殿下用了整整一瓶,臣...无力回天。”

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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