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泰苦着脸和他的阿姐说这样下去不行的。
那个汉人女孩已经三天三夜没有进过食，喝过水，再要这么下去，出了一点什么问题，不要说上头领导会大发雷霆，就是额吉这关都过不了。
他面前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蒙古女孩，拿着一杆苏式望远镜，不知道在望西边的哪座山。
她穿着一身藏蓝色的袍子，腰间系着一根牛皮革带，挂了许多工具和一个小小的紫香囊。
和大多数蒙古人一样，她的脸也被极寒的气温和高原狠毒的紫外线蹉跎了，不过她的皮肤仍比一般的蒙古人白皙，只是显得那些风吹日晒出的细纹和伤口更明显。
这个年轻女孩儿叫阿西达。
在三个月以前，她和在穆仁大草原的其他蒙古人一样，过着有时惊险，多时安宁的游牧生活。
直到那天中央的车队到达了这片安静了很久的草原。
骑在马背上，隔着大老远，都能看见车队在草原上扬起的滚滚尘沙。
一大片纯粹的绿色被车队践踏而过，留下了长不见底，黑黄相间的车轱辘印。
那个据说是中央来的领导，一下车，第一句话是：
“把你们管事的叫出来。”
牧民们把阿西达叫了来，领导昂着头上下打量了一下阿西达，说：“我要能管事的。”
阿西达父亲好友的儿子阿拉沐斯站出来说：
“她就是咱们这能管事的。”
领导笑着说：“一个小娃娃，能管啥？”
听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磨蹭，阿西达和牧民们的内心的不满写在了脸上。
在这个牧区，阿西达的父亲才是那个“管事的”人物。他是穆仁牧区最有经验的猎手和马倌，牧民们都肯听他的。
去年冬天因为闹黑灾，牲畜们死了小半，草场的草也稀稀拉拉的，为了给这片牧场的草重新生长的机会，阿西达的父亲在这个春天亲自带了穆仁牧区大半的青壮蒙古男人，领着牲畜群去了很远的另一个新草场。
其实就算去年冬天这场十年难遇的大黑灾没来，随着内陆的人们对于穆仁的羊肉和皮草需求量越来越大，这个新草场的开发也是迟早的事，这一场马背上奔波也必不可免。
只是草是草原的根本，是每个牧民的心头肉。之前新草场的开发惹的牧民们不大乐意，于是领导问了话，一个人也不回答，只是沉默的看着。
可能因为春寒料峭，领导没再纠结，说了句：“算了，算了。” 回身打开了吉普车的车门，弯腰朝车里坐着的人温声说：
“昭昭，咱们到了。”
车里利落了跳下一个女孩，一头乌黑的蝎子辫，白皮肤，大眼睛，穿着白衬衫，牛仔裤，罩着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胸口挂着一台黑色的便携式照相机。
领导似乎对她很重视，细心的叮嘱她小心别踩到了路边的泥。
她脚上踏着一双黑亮的军靴，大步流星的走到阿西达面前，好奇的看着她。
阿西达在蒙古女人中算得上身材高挑，那个穿着军靴女孩看起来和她年龄差不多，居然只比她矮一点点。
女孩的眼睛大而明亮，黑白分明，让阿西达联想到草原上奔跑的黄羊。
“你好，怎么称呼？”
“阿西达。”
“阿西达，你好，我叫万昭昭。”
一群牧民你看我我看你，没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见状，领导连忙招呼其他几个吉普车上的人下车来。一群和万昭昭一样，皮肤白皙，苗条灵动的女孩跳下了车，和她一起好奇的打量着这片土地新天地。
领导招呼大家伙散开去，只留下了阿西达。阿西达带他进了自己的蒙古包，刚盘腿坐下，领导就介绍：因为工作变动，这群女孩要留在穆仁大草原工作一段时间，希望她能和牧民们谈谈，一户领一个，带她们参与草原的工作。
阿西达本能反应想要拒绝，但她看着领导不容置疑的态度，默默的把拒绝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她问：
“你们是哪里来的？穆仁的领导没有提前和我们说过，我们不敢收。”
其实她早已明白了这群女孩的身份。
一年前起，就有许多汉人学生来到了草原工作生活。他们是由每个旗的领导亲自安插入生产队的，她的父亲和她说，这些学生叫“知青”，是从大城市下放来的。
她问：为什么他们要来草原？大城市生活的不好么？
父亲说：好是好，可是他们稚嫩的像是只雏鸟，来草原磨砺也许是好事。
阿西达又说：可是，雏鸟一样的学生，怎么可能在草原里生活的下去呢？
父亲没有回话，从箱子里取出自己宝贝。那是块玉石鼻烟壶，据说是明朝末代的古董，用了整整二十张羊皮才换来的。
他用粗砺的指头拔开壶嘴，将鼻子放在壶口深深吸了一口。
淳朴的烟草味道夹杂着清爽的薄荷、冰片、麝香的香气。
“阿西达，你要记住，永远不要骄傲。哪怕是凶猛的狼，也会败在火枪炮口下。”
父亲凝望着玉石鼻烟壶的壶身，细腻入微的墨水用不可思议的笔触描绘了一幅栩栩如生的图画。
如今父亲和大部分男人们都出了远门，阿西达作为父亲话语权的接班人，虽然见了领导，不过还是不敢为牧民担下这样大的责任。
她正和领导辩论着，蒙古包忽然被掀开，万昭昭探身进来，对领导说：
“舅，有你的电话。”
领导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扭头对阿西达说：
“全牧区就穆仁没有安插知青来，这件事是上头早就决定好的，不信，等你阿爸回来，你问他。”
他走了，阿西达的蒙古包里只留下了站在的万昭昭。她不知道去哪疯过了，本来整整齐齐的蝎子辫乱糟糟的，还沾了满脑袋的草。
阿西达看着面前的纸质文件，上面的文字贴心的用蒙语和汉字相对应，生怕牧民看不懂。没想到看了一会，抬头，万昭昭还站在原地。
“怎么了？”
“阿西达，这个给你。”
她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手心托着一颗糖果。
阿西达一眼就认出这是北京的高级糖果，上面印着一只兔子。她接过了万昭昭的示好的意思，把奶糖放进嘴里。
白兔奶糖和额吉做的奶糖味道不一样，它甜的过分，奶味纯粹的过分，没有蒙古牛奶的那股膻味。
万昭昭对阿西达笑了笑，起身走出了蒙古包。
阿西达含着奶糖，慢吞吞的思考。她知道知青来草原工作是领导的意思，就像是她们草原里以前的台主、大汗发出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
车队在傍晚的时候浩浩荡荡的离开了。
走之前，领导颇为不舍的拉着万昭昭讲话，一根接着一根的抽烟，倒是万昭昭没有露出多少不舍的脆弱，反而一个劲的安慰面前的男人。
时间到了，有人来催领导上车，领导偷偷摸摸的往万昭昭的挎包里塞了一团东西，好像怕被拒绝一样，飞速的爬上车走了。
万昭昭和那群女孩儿们在红色的夕阳下看着车队的离去。
来时的那一大团扬起的尘沙再次扬起，卷走了青草和植被，也卷走了吉普车们，留下十个黄羊般的少女。
阿西达在晚上篝火迎新晚会的时候核对着名单，一家一户的塞人。好在牧民心里有准备，很爽快的就接下了。
念到名单的最后，是万昭昭的名字。
她的汉语名字边有一个小五角星，是领导特别和阿西达嘱咐过的，叫她稍微照顾一二，也不用很过分，稍微照拂一下就好。
万昭昭的脸颊在橙色篝火下显得更光滑。她的眼睛很漂亮，睫毛和羊一样纤长。她和其他几个女生正在一起跳舞。
牧民以前没见过能歌善舞的汉人，此时都很开怀，为她们打着节拍，唱着歌。
阿拉沐斯虽然不擅长跳舞，但是擅长拉四弦琴。音乐一响，气氛热烈起来，众人一起拍掌打着节拍，起哄。万昭昭喝醉了，脸蛋通红，摇晃着起身，随着欢快热闹的音律翩然起舞。
阿拉沐斯的妹妹小玉笛起身和她共舞，一口气连着转了十五个圈，大家都拍手叫好。
车队来的女孩不甘示弱，连连起身挑战。可是她们不常喝酒，喝醉了，头晕的厉害，往常二十个圈不在话下，此时连七八圈都转不到，就一头栽了下去。
阿拉沐斯一边拉琴，一遍大笑道：
“蒙古人血液里流淌着酒和舞蹈，你们汉人还得再练练。”
万昭昭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醉的那双羊一样的眼睛都迷蒙了，阿拉沐斯想逗逗她，故意把四弦琴的节奏拉的比平常还快了一拍。
本来大家都想看她也和其他姑娘一样出糗，没想到万昭昭抬起双臂，十指搭在一起，飞快的随着节拍转起了圈。
一圈，两圈，三圈，她的脚尖在草地上飞快的旋转，七圈，八圈，九圈，她的蝎子辫在空中飞扬，十三圈，十四圈，十五圈，大家屏息看着她的旋舞，二十圈，二十一圈，二十二圈！
她摇摇晃晃的停住了，昂首挺胸，露出一个骄傲的笑脸。
人群爆发出响亮的喝彩。
万昭昭跟着笑了几声，身形摇晃，一头栽到了阿西达到跟前。
穆仁草原的草地很厚很软，除了篝火那一圈的沙地，其他地方的草都有近三十厘米，倒在里面就像是倒在了天然的棉被中。
蒙古人喝醉了栽倒是很常见事情，大家没有在意万昭昭的倒下，草地上早就横七竖八的睡了不少蒙古人。
阿西达叹口气，把人捞起来，搁在自己大腿上。
万昭昭闭着眼睛，眼皮颤动的厉害。
阿西达是跳舞能手，她知道转圈转狠了，头会晕，很想吐。
她张开十指，轻柔的替万昭昭按摩脑袋上的穴位。她额吉经常头痛，也是这样疏解的。
“阿西达？”
腿上人忽然嗡叫了一声，阿西达低下脑袋去听。小玉笛他们太吵了，在那边闹着要破万昭昭的转圈记录。
“你人真好，谢谢你。”
“不用谢。”
本以为对话该结束了，没想到万昭昭突然开口：
“你真沉默。”
阿西达说：“我没有沉默，我现在在和你讲话。”
“不，我能感觉的出来，你不喜欢呆在人群里，你喜欢一个人。”
阿西达如她所说的沉默了。
腿上躺着的那人又迷迷糊糊的说：
“你别不信呀，我鼻子很灵的，我能闻见别人的情绪。小玉笛像苹果，阿拉沐斯像稻草，你像块木头。”
“你有点孤独，是么？”
阿西达内心惊讶，嘴上却说：
“你们汉人真会说话，把人比作这些那些的。我没有孤独，我有额吉和弟弟陪着。倒是你，大老远的来到这里，蒙古人都住的离彼此很远，起码几十里路，往后你可不能经常见着你的朋友了。”
“没关系。”
万昭昭的声音低下去，像是在梦呓，“不是有你陪着我么……”
阿西达看着她的睡颜，偏头举起手里的名单。
名单被她捏皱了，不过火光照耀下，万昭昭的名字旁边的五角星还是很明显，底下用蒙语和汉语写着阿西达父亲的名字。
万昭昭是个很聪明的女孩，阿西达喜欢聪明人。
本文故事背景纯属虚构、虚构、虚构！
读了狼图腾后一时兴起想要写下女孩儿们的故事。
希望大家能喜欢这个小故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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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穆仁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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