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时候万昭昭睡的正香,突然被推了推,睡眼惺忪的撑坐起身,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北京。来草原好几个月了,她头一次梦到了远方故土的人和事。
那个和以往一样,穿着黑裙子的女人面容模糊。万昭昭却知道,她眼中一定含满了泪水,然后顺着脸颊缓缓淌下。她急促的喘息,握着万昭昭的手很紧很紧,紧到发疼。
万昭昭想要开口,手却狠狠的颤抖着,胸口像是痉挛发作般的疼痛。
如果时光能飞转回那一刻,她多想自己反握住姐姐的手,安慰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请再坚持一下吧!
可是,她和姐姐一样,都不知道那“再坚持一下”,究竟还要多久。
可能几个月,或者几年,也可能一辈子。
最后,姐姐受不住了,先松开了手。
临走前,她对万昭昭说:
“昭昭,昭昭,你快逃吧,逃的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然后,她瘦削的身影逐渐消散在了黑暗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昭昭,昭昭?醒一醒。”
睁开眼,面前的油灯亮了,影影绰绰的。万昭昭揉揉眼,才看见那个和自己同住了三个月的蒙古女孩,正往身上套着藏蓝色的厚袍子。
她探身来催万昭昭,琥珀色的瞳仁在橙色火光中是透明的。
此时已是一月份,在北京,天气虽然冷,可也还有个限度。可是穆仁大草原的气温是低到没限度的,凌晨更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她估摸着大约有零下二十多度,风雪交加,冷的吓人。
万昭昭套上白色的厚袍子,看着阿西达背上的那杆猎枪。
年轻的蒙古女孩出包前瞅了她一眼,转身从衣服箱子底拿出一件皮草大衣,仔细在衣服各个角落看了看,才递过来。
“凌晨冷,这是我的羊毛大衣,没穿过几次,你穿上吧。”
万昭昭摸了摸手中的羊毛大衣,触感柔软,灰白色,和她的袍子相得益彰,像是为她量身定制的。
她穿上大衣,衣服上有蒙古传统香料的味道。檀香、艾草香、松柏香。
阿西达是个爱干净的人,她的衣服从来没有脏污气味。
看着裹的严严实实的万昭昭,蒙古女孩满意的点点头,笑着掀开蒙古包,声音在夜色中模模糊糊的:“昭昭,这件大衣正适合你,你真适合草原……”
后面几个字因为风声和额吉的呼喊声,听不见了。
万昭昭出了蒙古包,风雪夹杂小石子打在脸上带来点刺痛,天空黑沉沉得可怕。
云薄薄的,但是月亮好像离地面特别远,几乎没有月光。大风呼啸而过,一阵一阵的吹,吹的眼睛眯在一起,几乎睁不开。
以前阿西达从未叫她凌晨出来过,她有预感,这是因为阿西达要开始正式的训练她,成为一个真正的马倌,一个优秀的猎手。
身上的羊毛大衣御寒能力好的出奇,除了手脚和脸,她几乎感受不到寒冷。
上了马,才发现阿西达早已在她的黑马上等她。
看着只套了一件厚袍子的阿西达,万昭昭顿了顿,还是把话语咽进肚子里。她翻身上马,白马很通人性,把她送到了阿西达身边。
她们俩的马儿是一对情侣,此时耳鬓厮磨着。
阿西达对着冻的通红的双手哈了一口气,相互搓搓取暖,然后对万昭昭说:
“昭昭,现在我带你去打猎。你跟在我后面,听我指令。”
“打什么?”
“黄羊。”
万昭昭兴奋起来,“黄羊?真的么?就咱们两个,找得到黄羊群么?”
阿西达驱马小跑起来,胸有成竹的说:“能的。你跟着我,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
凌晨的草原黑漆漆的一片,离开了阿西达家的蒙古包,除了马蹄在土地上沉闷的响动,一点声音也没有。万昭昭不知道她们走了多久,她的白马只管跟着阿西达的红马小跑,一点意见也没有。
牧民们没有看表的习惯,钟表这种东西在镇上的小供销社里是很稀罕的,而万昭昭那块从北京带来的昂贵的机械表没有夜光功能,因此她并不知道现在的确切时间。
好在万昭昭有一个习惯,在没事做的时候,她会用大拇指在食指指腹上写字。
写一个字大约用三秒钟,一首三百二十七个字的滕王阁序,她写了四遍,由此推算的话,她们大概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
前面的阿西达忽然停下了马,她们肩并肩,蒙古女孩的脑袋凑到万昭昭耳边,声音压的很低很低的说:
“到了,下马。”
万昭昭和她一起下马趴在石头边,她尝试四处观望,但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她又尝试侧耳倾听,可是除了风声和马儿时不时的响鼻,也没有什么声音。
“羊群在这么?”
“还没来,等下都到了。”
万昭昭饶有兴趣的问:“你怎么知道羊一定会来这儿?”
“现在天黑,你看不见。北边一百五十米左右有一个盐碱泡子,黄羊喜欢在那舔水喝。”
“那你怎么知道这个时间段它们一定会来这个泡子,而不是其他泡子?”
“你瞧。”
阿西达伸出右手食指,指向天空,“你看云和月亮的模样,现在离天亮应该还有两个小时左右。一般来说,这个时间狼群的行动已经渐入尾声,黄羊们的威胁没那么大,才敢来找盐碱泡子喝水。”
她又用手指在碱水池四周绕了个圈,“你看,这个泡子的地势多好,孤零零的长在草原中央,狼群难以发挥围猎的优势,羊们容易逃跑。”
“你什么时候发现这个泡子的?”
“其实就是前几天,我偶然绕过这边,看到狼爪印有往这边来的,就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地方的地势真好。这种一望无际的地势,羊跑的可快了,狼群肯定气的牙痒痒,看得见,抓不着。”
万昭昭很佩服阿西达,虽然这个女孩比她年纪还小,但是在草原上的事情,没几件她不知道的。
她们静静的匍匐在石头块边,阿西达拿着她的单筒苏式望远镜,时不时看一眼。人在不活动的时候体温下降的厉害,万昭昭虽然穿了一件厚袍子加一件羊毛大衣,还是扛不太住,微微的开始发抖。
阿西达察觉到她的颤抖,从袍子怀里拿出一顶蒙古尖顶帽,罩在万昭昭头上,又探身去把帽子的绳子在她下巴处系的紧紧的,免得被风刮跑了。
万昭昭递过自己的下巴,小声的抱怨:
“有帽子,怎么不早说。”
刚说完,她就后悔了。
凑近了,借着月光,面前的蒙古女孩显然冻的更厉害,面色发红,唇色和地上的薄雪一样惨白。
她的手指在自己下巴系帽绳,冻的和冰一样。
“对不起。”
万昭昭道歉的很快,反而是阿西达诧异的问:“你道歉什么?”
“我穿了你的衣服,帽子,害得你冻成这样,还对你发脾气,明明你是为了教我打猎……”
“这有什么,我们蒙古人,身体是大大的好。你们汉人不习惯蒙古的天气,头一次出来打猎,多穿点是应该的。”
她还说了两串蒙语,生怕自己的汉语词不达意。
万昭昭想了想,呵了口气在自己的手上,然后牵住阿西达的手——她的手干燥僵硬,刺骨的冰——往自己的袍子里带,挑开最外面的羊毛大衣的下摆,也挑开奶白色厚袍子的下摆,最后挑开内衬衣的下摆,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阿西达看起来惊讶极了,连连要把手抽出来,万昭昭小声娇叱一句:
“看你冻的,别动,你的手冻狠了,待会活动不灵敏,怎么教我开枪打猎?”
阿西达好像还要辩驳什么,忽然目光一转,用眼神示意万昭昭别开口,然后对着盐碱泡子那边努了努嘴。
黄羊群来了。
肚子上陡然被放上两块“冰坨子”,万昭昭勉力忍下来,直到捂的那双手微微发暖,才让阿西达抽出来。
——现在怎么办?她用眼神问。
——等。
万昭昭的视力说不上很差,但因为长年累月的读书,眼睛多少有些损伤,自然和阿西达那样的猎手比不了。
好在阿西达把望远镜递了过来。
黄羊乌泱泱的一大群,却没发出多少声音,这是它们在上千次草原的锤炼中得出的生存之道。
万昭昭比了个开枪的手势,阿西达看懂了,却摇摇头。
——为什么?
阿西达犹豫了一下,把脸凑到万昭昭耳边。她的声音模糊而低沉,几乎和呼啸的风声融为一体。
“让羊喝,它们现在还很警惕。你瞧,东南方位的那只大羊,他是侦察兵,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让羊群全体撤离,那咱们就连一根羊毛也打不着了。”
她们继续趴在石头上,静静的看着羊群走到泡子前,开始舔水。万昭昭在自己的食指指腹又写了一遍滕王阁序,此时天开始微微亮了,不少羊已经喝饱了水,在四处溜达。
万昭昭又比了个开枪的手势,没想到阿西达还是摇摇头。
“那就这么等下去,万一到时候羊群走了怎么办?”
万昭昭小声的问,可是她看见阿西达的眼神一变,突然压住她的嘴,让她不要再说下去。
羊群一阵骚动,万昭昭用望远镜去看,那只“侦察兵”眼神警惕的抬起头,直直的朝她们匍匐的石头边看来。
万昭昭心里一阵后悔,她没想到羊的听力这么灵。
那“侦察兵”看了好几分钟,突然抬头朝天细嗅,然后猛的哞叫一声,那蚂蚁粒一样大的羊群就立马四处散开了。
狩猎结束了?以失败告终?
万昭昭心里拔凉,懊悔而自责。
岂不是就因为她多嘴多舌,才害得阿西达和她一起白白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
她刚要起身,却没想到阿西达用手臂死死的压住她的背,让她趴在石头上动弹不得。
阿西达的力气真大,万昭昭被压住,像是被人按住的蚂蚱,一点挣扎的余地也没有。她扭头去看,刚要开口,阿西达却死死的盯着盐碱泡子的方位,用食指抵在嘴唇上,让她先别说话。
万昭昭一头疑问的照做了。
她们趴了一小会,没想到,天刚拂晓的时候,羊群居然又绕了回来。
此刻能见度比凌晨高得多,用高倍数的苏式望远镜,能把羊群前的那几头高大的“侦察兵”看的清清楚楚。
它们抬头在空中嗅了嗅,又四处观察了一下,短哞一声,羊群就四散开来,乖乖的又回到了泡子边,啃草,舔水。
万昭昭惊讶的放下望远镜,扭头去看阿西达。
那蒙古女孩镇定自若,把手边的猎枪端起来,眯起右眼,食指放到了扳机上。
她的动作慢得不可思议,正常人三秒钟能做完,她却做了起码好一分钟。
阿西达咬了咬腮帮子,脸颊边的肌肉鼓动,万昭昭和她同住了几个月,明白这是她极度专心,认真的时候才会做的动作。
腰间被戳了一下,万昭昭回过神,看见阿西达盯她的脸侧,她立马会意的死死捂住耳朵。
“嘭!”
耳边传来巨大的枪声轰鸣,鼻尖满是硝石的刺鼻气味,万昭昭却在这枪声响起的时刻忍不住浑身战栗——那是代表着强壮,专横,跋扈,压倒一切的力量——狩猎,这远古的场景,她这城里长大,却好像对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打到了吗?”
阿西达把猎枪收起,背到背上,站起身,用望远镜看了一眼,才笑着说:
“嗯,猎到了。”
万昭昭摇晃的站起来,匍匐了太久,腿一阵抽筋般的疼。
她弯着腰,一声不吭,咬牙去捏小腿的肌肉,迫使这痉挛赶紧过去。
没想到一阵天旋地转,她被捞到了阿西达的背上。
阿西达吹了声口哨,在不远处啃草的红马和白马立刻飞奔而来。她利落的把万昭昭放到自己马鞍上,然后圈着她,策马扬鞭朝盐碱泡子而去。
走进了,空气中弥漫一股腥骚的血腥味。
地上躺着一只黄羊,死不瞑目。伤口不大,在下腹部,轰的脏器四散开。
阿西达下马仔细的检查了一下,笑着说:
“感谢腾格里,皮子没打坏。内脏坏了就坏了,反正也带不回去。昭昭,你来看……”
她回头,却发现身后没人,那汉人女孩还坐在马鞍上。
阿西达感觉不对,走回去一看,发现她的眼中晶莹闪烁。
清晨的太阳刚刚升起一点,橘色的光洒在她身上,使少女的泪水几乎神圣的滴落在草地上。
“昭昭,昭昭,你怎么了?”
阿西达慌乱地伸手去擦她的泪水,却忘了手上沾满了羊的鲜血。猩红的痕迹落在万昭昭白皙的脸上,衬得她既圣洁又带着一丝血腥的野性,仿佛从蛮荒的深处走来。
万昭昭费力的从红马上下来,走到黄羊尸体旁边,蹲下来,抚摸了一下它的眼睛。
只是它死前可能被枪声吓破了胆,那一双长睫毛,大眼睛,怎么都闭不上。万昭昭去弄,反而沾了满手的血。
到最后,她放弃了,转身对阿西达苦笑道:“阿西达,我真没想到,打猎原来是这样的。和我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她顿了顿,又低头说:“我真没用,不仅拖后腿,还差点把羊吓跑了,毁了你的狩猎。对不起。”
“昭昭,这是我们的狩猎。你忘了,这才是你第一次打猎,你能有耐心和我一起等上好几个小时,已经强过大部分蒙古人了。你该为你自己自豪,我是说真的。”
阿西达凑过去,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温和的安慰:
“就算你不发出什么声音,羊也是要来这一出的。黄羊生性狡黠,胆子又小,一点点风吹草动它们都跑。今天晚上狼没来,它们吃喝的太舒服,反而更加起疑心。我让你等这么久,就是要叫它们以为危险已经过了,回来安心吃喝的时候,它们早就满肚子草和水,脑子转不动,也跑不动,这才是狩猎的最佳时机。”
她从袍子里抽出自己的帕子,把万昭昭的脸一点点的擦干净,“我让你不要立即起身,是因为黄羊在诈到底有没有敌人来袭。你要是起身了,就中它们的计谋了。以后你打猎的时候,要注意忍耐,也要注意敌人的虚张声势。其实,它们没你想的那么聪明,你看多了,就懂了。”
万昭昭闭眼,任凭阿西达摆弄自己的脸。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梦,想起了永远离开自己的姐姐,脑海里浮现出姐姐离开前的景象——她们互相紧紧握住的手,却是有一方主动松开的。
是不是那时候她们还忍耐的不够,再忍忍,就能等到一切变好了?
阿西达已经蹲在地上,抽出挂在胯前的两尺横刀,开始剥羊皮。
血液源源不断的从尸骨未寒的羊身上冒出来,万昭昭看着那对朝天瞪的大大的羊眼,好像在质疑为什么是它遭遇这飞来横祸。
无辜。
万昭昭叹了口气,这世界上的飞来横祸太多,太多了。
若不想当猎物,只能做那猎人。
她望着阿西达背后那杆黑得发亮的猎枪,心中满是对力量的渴望。
万昭昭明白,终有一天,她会变成那持枪的人。
在此之前,她要变得冷血,再冷血,无情,再无情。
读书是为了获得更好的生活,而举枪是为了保护那生活不被他人随意夺去。
她会成功的。
她下定决心的目标,只能成功。
小王:咔——这场打戏过了。
黄羊1号:(擦血)导演,把工资结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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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打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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