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边塞
朔风透刀瘢,雪飞沙渚寒
少年推开压在身上的死人,拖着沉重的破烂衣甲,像僵尸般磕磕绊绊颤颤巍巍往营寨爬行。湿沙冰碴子般冷硬,揉渗入腹部和大腿外翻的伤口内,如千万根针扎刺,疼得他大口喘着粗气。
耳畔偶尔传来将死战马的嘶鸣呜咽。血早已浸透了寒沙,缓缓东流的玉水河鲜红遍染。一个时辰前血肉横飞的战场,此时只余残肢断臂……半个脑袋、流了满地的内脏、烂烂软软模模糊糊的尸首,连洋洋洒洒飘下的雪都染了漫天血色。
少年眼前一阵阵发黑。伤口的疼痛已被寒冷麻木,但热乎乎的血仍在慢慢外淌。如果不能在天黑前回到营里,他会冻死,会被野狼咬死,或者被西域人杀死。
入伍之前,他曾以为他能一刀一枪,在边关杀他个封妻荫子、耀祖光宗。但生命的轻贱和死亡的可怖却是他始料未及的。
官兵凯旋,朝廷收复玉水河,刘、陈二将功成名就,但大概没人会知道,是他这样的新兵蛋子被作为鱼饵,调虎离山引开了敌军全部的精锐,这才换来了大军的荣耀。新兵营几乎全营覆没,但他们的名字不会出现在捷报上,不会出现在呈交圣上的文书里。几百年后,或许某本史册的某一页上,会有这样一行字:「玉水之战,三万官军大败蕞尔贼寇,大捷。刘、陈二将直砍贼营,打倒黄旗数杆,击伤者甚众,贼败遁披靡而走。我兵亦有伤亡。」
而他,只会是那些「伤亡」中的千分之一。
田忌赛马,孙子以忌之下驷对彼之上驷,忌之上驷对彼之中驷,忌之中驷对彼之下驷。局部付出的一点点牺牲和损失,在朝廷眼里,自然不如大局胜利来的重要。谁又会去在乎那些输掉的下等马匹的死活呢?
少年摸了一把顺脸颊滑下的泪,继续奋力前行。他才十四,他不想死。他得活下去,他一定得活下去。说什么功成名就?只有活下去了,其它的一切才有希望。
忽然,不远处一堆尸首动了动。少年止住动作细看。一只手从黑压压的碎尸中伸将出来,然后是头,肩膀,不多时整个人爬了出来。那人摇摇晃晃站起,身上层层叠叠的银亮铁片被鲜血洇得殷红。
是只有西域人才会穿的札甲。
西域人瞅见了他,提着腰刀的手紧了紧,踉跄着往前迈了半步,紧张地盯着他。
把自己的性命交托在别人或有或无的一点儿慈悲里,那是只有蠢人才会做的事。
少年浑身上下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疼痛似乎一下都消失了,全凭着一股蛮劲儿鲤鱼打挺翻身而起,胡乱抓过旁边一具尸体上插着的蔑刀,朝那西域人扑了过去。
二人扭滚在地,少年身上不知又挨了多少刀,手里砍豁了刃口的蔑刀却始终找不到对方的咽喉。不知厮打了多久,他精疲力尽地被压在了地上,手腕被对方一夹,蔑刀脱了手。他忙用另一手去戳对方双目。那人疼得嗷嗷乱叫,手上却不松懈,胡乱抓住他的脖子,另一手里的腰刀毫不留情地落了下来。
天边层云密布,惨淡的灰白日光映在残破刀刃的豁口儿上,折射出狰狞的寒光。血珠从豁口儿上滚落,一滴滴溅落在他额间。
他要死了。
短暂的一生从眼前掠过。父亲最后一次下矿前逼他发誓,不会去从军…… 煤窑塌方,母亲一病不起,死前殷殷叮咛,让他照顾好姐姐…… 他离家前,姐姐的苦苦哀求……
父母和姐姐常说,做人,就要本本分分,老老实实,吃亏是福,被欺负是福,宁要别人欺负你也不要去欺负别人;他们活了一世都没活明白,都没想明白:害死他们的不是不顾矿工死活的矿主,不是黑心肝的县令,也不是把逼良为娼的老鸨。害死他们的是他们自己。老实和本分,只会让你被人鱼肉。勤恳木讷,只会让你成为最合适的替死鬼。
因为这世上,不成刀俎,就只能成为鱼肉。
可惜,他拼尽性命想要摆脱命运成为人上之人,到头来,却要死在这平沙茫茫,阴风惨惨的苦寒之地。数年之后,白骨露野,荒冢积沙,朔风烈日不休,无人祭奠,夜夜唯有寒风呜鸣,塞月相顾。
一股深深的恨意涌入心间。他说不清,他恨的是自己的无能,是父母的老实憨直,是牺牲他的朝廷,还是命运的不公。
他死不瞑目。
一道银亮的刀光闪过。凄厉的哀嚎声响彻耳畔。热乎乎的一滩血浇了下来,糊了他满头满脸,疼痛却并未袭来。
少年透过模糊了视野的黑红液体瞪视救他的人。那西域人无头的身躯正缓缓倒下;死人的背后站着个高个子官兵,气喘吁吁倚着手中长刀,正向他伸出一只颤抖的手。
救他的人是同营的一个年轻什长。他说他姓杨,名秀初。
少年作了个揖。
“在下,贾刈。”
朔风猎猎,层云渐散,将尽的斜阳被脚下的尸山血海吓破了胆,畏缩着窥探大地。二人从所立之处眺望:冷冽的金芒下,数以万计的尸首如山丘般堆垒,厚厚叠叠,一层又一层,一点点被大雪掩埋、覆盖。
杨秀初叹了口气,一道泪沿着黑黢黢的脸颊滑下。
“几万条人命啊,割草一般就没了。”
贾怡瞥了眼姓杨的,没有答话。
欲为刀俎,何须悲悯鱼肉?要想不这么死,那就得换个活法。
§
自那日查验官驿失火现场,潘樾便在正堂东侧设了一张小桌,明面儿上是聘请采薇抄录文案,实则是方便采薇旁听他与副将们说话。二人私下合计揣测多日;杀人凶手是为何人已渐露端倪。
这日,潘樾又请了水淼水副将来帅府,二人一番寒暄客套,询问伤势恢复如何云云。水淼早便听说潘樾聘了采薇做文书,此时见采薇坐在堂侧,本还有戒心。潘樾好一番温言宽慰,又叫换上一等一的碧螺春,水淼不久也安了心,打开了话匣子。
“主帅府上的茶不愧是京城上官公子家送来的宝贝,且莫说茶味茶香,您瞧,光看茶色,这一片片儿嫩绿得能掐出水儿来,全不似边关寒旱之地那些苦茶老叶。”
潘樾淡淡一笑。
“水副将若喜欢,本官送你些也无妨。”
潘樾虽是主帅,到底年纪轻、资历浅,在朝中无裙带,与潘家关系又疏离。水淼毕竟年长他几岁,此时呵呵一笑,道了句‘多谢主帅’。
潘樾也呵呵一笑,面上却是皮笑肉不笑。似水淼这般无才无德之人,即便没有采薇险些屈打成招之事,案子查清之后,他也断不会留在军中。案发前也只是碍着长公主,不好人刚来就给贬谪走。
“这碧螺春是上官兰从苏州万三娘家进的,全是十二三岁的黄花闺女在谷雨前一天用嘴唇衔下来的…… 老水,你平时肝火旺,这个茶喝了听说最能去去肝火。你慢慢儿喝,多喝点儿。”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意有所指。水淼思来想去,却又琢磨不出来其中滋味儿,只当潘樾在跟自己唠嗑儿,腆着脸道:“主帅,若还有京城来的曲酒,那便再好不过、再好不过……”、
这话一出,潘樾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老水,你爱酒如命,却当知道醉酒误事的道理。田副将向来谨慎,又极少饮酒。驿馆失火那日,是你约他去喝酒吧?”
水淼未曾料到潘樾要说案子的事,愣愣眨了眨眼。
“不、不是,自然是……是田福约的我——”
“半夜三更约你喝酒?又安排在你下榻的官驿?官驿还恰好失火?水淼,你当本将傻吗?”
水淼再迟钝此时也听出来了潘樾的疑心,一下子又紧张了起来,忙道:“诶,主帅,你可不能因为……因为那个……那个——”,瞟了一眼采薇,“就冤枉好人啊。我可说了多少次,田福与我是多年的故交。那天晚上是田福来找我叙旧,我们喝到二更天——”
“什么时候叙旧不好?非得挑半夜三更?”
水淼更急,探身向前,几乎要从席案旁跌出去,道:“主帅,确实是田福约的我……他说……他说……” 一副欲言又止神态。
潘樾倾身,拍了拍水淼的肩膀,轻声低语。
“水副将,隐瞒凶案细节,一来二去,或许就成了藏匿凶犯、谋逆犯上,到时候,连长公主都保不了你。”
几顶大帽子扣下来,水淼一下子慌了,猛地站起身来,脚下却一崴,瘫坐在地。潘樾声音陡然压低,道:“要说是田福约的你,本将也不是不信,但半夜三更相见,定然是有要紧事相商。若水副将说不出这要紧事,潘某自然也难信你的清白。”
水淼哭丧个脸揉着脚踝,唉声叹气好一会儿,终于道:“潘大人,不是小将不愿说,实在是……实在是……”
“你怕行凶之人灭了你的口?”
凶手当晚没杀水淼,想必是不愿横生枝节,欲让其在大火中自生自灭;况且,此人贪生怕死,凶手定然觉得一场大火、几具焦尸,即便水淼侥幸生还,也足以吓住他。
潘樾一把将水淼从地上拽起。别看一人高高瘦瘦,另一人一身横肉,潘樾拽人时毫不费力,轻轻松松将人往案席上一掼,还下意识瞥了堂侧的采薇一眼。
“老水,你说说你。如今说也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 你放着好好的朝散大夫不做,来边关干嘛?”
水淼鼻涕一把泪一把,“要不是爷爷死活让我来这儿历练,我才不来吃这个苦呐!”
潘樾忙趁热打铁,“令祖父年仅古稀,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也于心不忍。我这里到有一计,只消水兄讲出当晚田福对你说过什么,我定送你平安返京。” 说罢,附耳细语。
水淼听后,犹豫片刻,走到采薇座位旁,铺纸蘸墨,写了两行字。采薇看时,见书:
「田福言,数日前深夜归家,曾见二黑衣人于西巷与后街交口处枯井后交谈,一人身型高大壮实。另一人身型矮小但动作敏捷,接头时撸袖以小臂示对方。是夜月黑风高,田福看不甚清,彼人小臂上却似有刺青纹样,好似一个:」
后面是一个字,形状像个「弋」,但那个丶点在了横与卧钩交叉处的左上角,而非右上角,且横的左起处与卧钩的顶端皆有两个小尖头。
采薇不认得那字,正奇,忽听潘樾道:“来人,水副将玩忽职守,驿馆失火当晚醉酒误事,罚五十军棍,解送回京交予圣上处置。”
她眼睁睁看着水淼被拉下去,院儿里不一会儿传来讨饶声。她回过头来,潘樾正望着她笑。
“放心,都是实打实的板子,保准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让他三天下不来床。”
采薇挑来挑眉。他这……是在替她公报私仇吗?
“潘大人,我适才梳理了一遍案情。依据酽米醋观察的血液残留,按伤口的血流速度、当晚气温、湿度等,能推算出凶杀发生在四更天驿馆走水前一个半时辰左右。而火灾应是有人在事后重回驿馆纵火焚尸——”,低头看了看水淼刚才写的那个怪字,沉吟道:“田福被杀,想必正是因为撞见了奸细与人接头。这个奸细既然是位军官,身上不可能带着刺青这么明显的记号,田福见到的身型矮小之人,想必是定期与奸细接头的手下,而身型高大的就是内奸了?”
潘樾本以为打上水淼一通,能讨得心上人一笑,不想采薇一心扑在案子上,神色严肃,指头勾勒着那怪字的形状。潘樾一阵惭愧:他只知儿女情长,胸襟反输了采薇一筹。他向采薇走去,跪坐在她下首的席上,声音少了戏谑,严肃里却又不由自主带着几分柔软。
“能出入军火库的官员当中,贾怡、荀若乃刑狱出身,前者身型高大,案发当日三更天左右又恰好私自出城接应大军,而后者身型矮小,且正是负责军火库后勤供给的文职散员……”
采薇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
“我同意大人对贾怡的怀疑,但我倒不觉得荀若是纵火之人。”
“哦?”
“大人请想,驿站火势之猛烈,当晚所用的猛火油至少得有五六升之多。在无人注意到的情况下静悄悄将五六升油运至官驿,纵火之人必然没用车马。而荀若矮小,且体格羸弱,一个人断难将那么多油提至官驿——”,看了看水淼适才所书,继续道:“按水副将所说,那与内奸接头之人身型矮小但动作敏捷,定然轻功了得,是个练家子,断不可能是荀若。再说,内奸在城中的手下未必只有一个,田福当晚见到的矮小之人也未必就是纵火犯啊。”
潘樾急着破案,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入为主,只想着水淼适才形容的人物样貌特征,却忽略了案情。采薇说的句句在理,他心中升起几分赞赏,不禁觉得,若采薇是男儿,朝堂疆场,定然不输他认得的任何一人。
采薇见潘樾只是含笑望着她,却并不言语,脸上一热,慌忙道:“只……只是,咱们现在也只有这个刺青纹样和案发现场那半块刀片为线索。纵火犯是谁,还是……还是当按刺青查下去的。”
潘樾缓缓点点头,手慢慢叩着桌子,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更快破案——”,神色狠戾几分,继续道:“拘捕贾怡,严刑拷打。”
潘樾急着破案,除了战况紧迫,还有一重原因,就是想尽快大破敌军,他好请旨还京,与采薇成婚。采薇却不知个中缘由,听潘樾这么说,急道:“万万不可!你不是说过么?贾大人年过六旬才寻回这个儿子,贾怡还是永安郡主的姐夫,百姓俗称的‘郡马爷’,今上跟前儿的红人儿!酽米醋得出的血液残留,结合贾怡四更出城……这都是间接证据……你若贸然对他用刑,又没有确凿证据,京城里那三位可都不会饶了你!况且——”
采薇越说越激动,潘樾脸上却只带个笑,此时向她靠近了几分,嗓音也不由自主压低了些,近乎情人间的柔声耳语。
“采薇,你是在担心我吗?”
姑娘猛地止住了话头。潘樾一手挪向她的手,犹豫了片刻,最终没有碰姑娘搁在案上的手,转而捏住了她的袖子,微微摇了摇,轻声道:“采薇,我急着破案,你当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采薇心里没来由地一乱,下意识瞥向潘樾,见他神色里带着几分庄重,忙接口道:“大人,早日破案便可早日击败敌军,我自然明白。我适才是说,如果不能趁此机会将所有内鬼一网打尽,结果只会是打草惊蛇,若有漏网之鱼,以后将越发防不胜防。”
潘樾一怔,陡然觉得有些气馁。他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采薇是着实没听懂,还是故意听不懂,还是压根儿不愿意听懂?
他有些负气地松开采薇袖子,站起身来,负手往门口走去。就在这时,阿泽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公子,公子,来客人了!上官公子和上官小姐从京城来看你了!”
采薇循着声音回头,只见一蓝衣男子双手作揖向潘樾大踏步走来。边关的三月尚寒风凛冽,这人的笑却如京城的三月桃花般温煦和暖。
那男子身后跟着一个红衣女子。便是离得远,采薇也看的清清楚楚:那美人儿姿态恰如西子捧心,身体面貌虽弱不胜衣,却端的独一段楚楚动人、风流态度。
忽然意识到了《花间令》另一个一直让我不舒服但难以成言的点在哪里:编剧塑造的上官芷根本就是个工具人,是为了给后期杨采薇得以“配平”潘樾的容貌和家世设计出的人物。从这点上来说,《花间令》这部剧非但对前期郑(正)版杨采薇不公平,其实也是对上官芷的一种不公。所以我生病这期间重塑了一下大纲,把上官芷写进了故事里,想给她一个真正的人物弧光,所以恐怕又要多写几章了。大概再有四章完结,一共十章。
大家放心,上官芷虽然爱潘樾,人设也和剧里相近,但不会有狗血三角恋剧情的,引入上官芷真的就是想重新塑造一下她的角色。
参考资料
按三国两晋南北朝军制,其实500人为曲,5000人才为营。
碧螺春和肝火旺的梗来自《雍正王朝》43集,最近生病n刷,没想到用在了这里。所谓苏州万三娘云云,实乃化用苏州老字号三万昌之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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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隐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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