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侣、工匠、以及一些文人画师等,全都排成排站在石窟外面,树荫下,个个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喘。
手持长刀的兵卒,将他们团团围住,前后还有弓弩手对着他们。
杜锦瑜头戴帷帽,脚刚迈出石窟,只见一个大胡子男人粗声吼道:“全部抬起头来!”
她脚一顿,抬眼看过去,听声音,正是之前说她“吃饱了撑的”那人。
在她停下脚时,卢宗尧擦着她肩,从她身旁走了出去。
大胡子看到卢宗尧,态度立马恭敬起来:“头儿。”
卢宗尧目光狠厉地扫了一圈,冷声吩咐:“押上来。”
两个兵卒押着一个男人走到众人跟前,大胡子吼道:“指出来,是谁给的你金子?”
杜锦瑜一眼认了出来,是乞巧节那晚醉酒骑马差点撞到小孩的那个人。
她没多看,转身欲走。
大胡子看了她眼,问卢宗尧:“头儿,她不用吗?”
说着话,还伸手指了她一下。
杜锦瑜当即沉了脸,依兰大声道:“放肆!我家女郎还要站到人群里任由你们打量不成?”
李氏正匆匆赶来,连忙走到杜锦瑜身边,笑着看向大胡子:“季将军,杜小姐是京兆杜家人,随她外祖父高太公从长安过来游玩的,与此事绝无干系。”
她直接点出了杜锦瑜的出身,并说明原由。
被李氏称作“季将军”的大胡子男人,叫季翰,三年前跟的卢宗尧,现今是他帐下一员衙将。
季翰丝毫不当回事,冷哼一声:“王夫人,我们只相信……”
卢宗尧出声打断:“她不是。”
大胡子不再说什么。
在石窟内,杜锦瑜听到季翰冷言冷语的嘲讽,确实有些生气,然而出来看到乞巧节那晚醉酒骑马的男人后,猜出来他们大概是在抓捕敌军奸细。因为要是一般的贼人,用不着出动军队,州府或者县衙的官差就能解决,所以她也就不再计较,打算悄悄离开,却没想到季翰竟然还想让她站到人群里被指认。
她不信季翰当真不知她的身份,在她和外祖父出关被拦那天,只怕卢宗尧已经让人把她调查得一清二楚了,否则哪里能允许他们祖孙俩住在沙州。
而身为卢宗尧的心腹干将,这位季将军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则是对长安贵族心有不满,把怨气撒到了她身上。
想到此,杜锦瑜心底冷笑,真当她好欺负不成?
她转脸看向卢宗尧,唇边勾起一抹讥笑:“镇西军好威风啊!”
“你!”季翰猛然拔刀。
卢宗尧一抬手,厉声呵斥:“下去!”
大胡子收了刀,愤愤地冷哼一声。
龙牙、龙渊两护卫,在季翰刀的瞬间,也立马拔出了刀。
杜锦瑜却没呵斥,反而往前迈出一步,站到了护卫前面。
她仍旧看着卢宗尧,温柔地笑道:“都说镇西军厉害,百闻不如一见,当真是厉害!安西四镇几度易手,无一人能夺回,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镇西将领却勇冠三军,大吼大叫。”
“这里可不是长安,镇西军如何,轮不到你一个娇小姐妄言!”季翰气得再次拔刀。
“滚一边去!” 卢宗尧冷声呵斥季翰。
季翰愤愤地收了刀,转身一脚踢在醉酒男人的腹部上。
杜锦瑜毫不畏惧,昂头与卢宗尧对视。
卢宗尧压着眉眼,气势凛寒,眼神冷沉地看向杜锦瑜,声音比眼神还冷:“大小姐还是早些离开为好,若边关生乱,无人能保你。”
杜锦瑜却笑着回道:“是么,我还偏就不走了。”
她上前几步,走到卢宗尧身前,掀开帷帽垂纱,一双桃花眼多情朦胧,如含春水般注视着他。
“卢将军莫非保不住我?”
卢宗尧垂下眼,嘴角冷勾:“你以什么身份让我保你?”
杜锦瑜伸出白嫩纤细的食指,点了下他硬鼓鼓的胸膛:“就凭你是这里的防御使,是朝廷亲封的镇西大将军,你就该保我。将士保护百姓的安危,不应该吗?”
李氏看得眼皮直抽,又见杜锦瑜伸手去戳卢宗尧的胸膛,而卢宗尧脸色铁青,眼神狠戾,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刀砍向杜锦瑜那只白嫩的手。
她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生怕这两人当真闹起来。
毕竟两边她都得罪不起,确切地说,是她夫君王稹得罪不起。
一边是长安高门贵女,出身京兆杜氏,而且还是杜氏嫡系里最尊贵的那支,与渤海高家、清河崔家、兰陵萧家,全都有亲,得罪杜锦瑜,便等于得罪四家高门望族,不只是仕途无望,怕是连命都难保。
另一边是河西三镇统帅,功勋卓著,手握重兵,连河西大总管都被隐压一头,三州刺史更是敬他如神明,因而他虽不是封疆大吏,却胜似封疆大吏。
王稹只是一个小小的下州刺史,出身寒门,无兵无权,而她也只是王氏旁支里最不受宠的庶女,无依无靠。
面对这两尊大佛,他们夫妻俩谁也不敢得罪。
于是她连忙出声解围:“卢使说笑了,有您在此镇守,河西太平无恙,哪有什么动乱。”她又上前挽住杜锦瑜的手臂,笑着安抚,“天色已黯,想必姑娘也乏了,不如先回城,我们明日再来赏玩。”
“好,有劳夫人了。”杜锦瑜顺势应下。
临走前,她深深地看了眼卢宗尧,转身随李氏朝马车走去。
走出几步后,李氏温声向她致歉:“让姑娘受惊了,是我考虑不周,偏生今日带着姑娘来这儿玩耍,却不料竟有突厥奸细混进石窟。”
杜锦瑜笑道:“夫人言重了,此事谁也无法预料。”
李氏又道:“姑娘莫要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回去我让人给你送两坛新酿的葡萄酒,甘甜爽口,最适合这个季节饮用。”
杜锦瑜笑了下:“夫人不用担心,今日之事我并没放在心上,明日还得劳烦夫人再陪我来一趟。”
李氏松口气,笑道:“真不愧是杜家女郎,胆识眼界都非寻常女郎可比。”
杜锦瑜本想说胆识和眼界与出身无关,可转念一想,怎么会无关呢?
倘若她不是生在京兆杜氏,身为女儿家,她哪里能读书识字,若没有一个出身望族且疼爱她的外祖父,她又哪里能走南闯北游览名山大川。
没读过书,没看过山河风光,十几年如一日地被关在后宅绣花待嫁,面对杀神般的卢宗尧和这些兵痞子,她只怕看都不敢多看一眼,哪敢与他们争辩。
说到底,还是与出身有关。
生在一个疼她爱她的富贵之家,才养出了她的矜贵与傲气,才有这般底气。
因此她没辩驳,只是无声地笑了笑。
“卢使就是这样的脾性,寡言少语,性情淡漠,虽是冷傲了些,但他确实是一位好将军。”
杜锦瑜笑了笑,没说话。
李氏继续道:“河西之地荒凉,常年动乱,瓜州、沙州尤甚。在卢使镇守三镇之前,此地匪患无穷,又频遭突厥、吐蕃侵扰,可谓是民不聊生。卢使来了后,整军经武,厉兵秣马,操练出一批精锐之师,剿灭了匪患,又打得突厥和吐蕃不敢再犯,护得瓜州、沙州太平无恙。”
说到这,她顿了顿。
“至于安西四镇的丢失,并非镇西军失职,更与卢使无关,这些都是……”
她及时收了话,没再说下去。
杜锦瑜点点头:“夫人勿虑,锦瑜虽年幼,但还算知轻重,不会不顾大局。”
说笑间,几人走到马车旁。
侍女摆好马镫,杜锦瑜抬腿正要登车,忽听后方一声惨叫,她转头去看,眼睁睁看着一只手落地,血光映着夕阳冲入眼中。
“啊!”
骑马醉酒的男人凄声大叫,跪在地上直磕头:“没有,军爷,真的没有,这些人里没有给我金子的人。”
他断掉的那只手臂,鲜血直流,淌了一地。
季翰声音粗哑:“当然没有,突厥奸细早就已经被我们抓住了!”
断手男人痛得冷汗涔涔,佝偻着腰根本说不出话来。
季翰一脚踢在断手男人身上,把他踢倒在地,又朝他胸口窝踩了一脚,面向噤若寒蝉的人群,粗声高喊:“此人收了突厥奸细的金子,故意喝酒假醉,在乞巧节夜里制造混乱,为突厥奸细打掩护,你们说该不该杀?”
众人高喊:“该杀!”
季翰眼都没眨,一刀扎进断手男人胸口,血溅一地。
“叛国者,死不足惜!这就是下场!”
他抽出刀,飙出一股血,喷到了一位工匠身上,吓得那工匠当场跪下。
他继续大喊:“我们浴血沙场,护得你们安枕而卧,不是为了让你们吃饱喝足后通敌叛国!”
“从明日起,每天来往石窟的人,你们都要看清楚了,凡有可疑之人,即刻前去军所禀报!”
众人齐声应答:“是。”
季翰左手轻抬了一下,上来两个兵卒,快速把尸体拖了下去。
夕阳残照,暮野四合。
卢宗尧站在一片余晖中,长身如玉,衣袂翩然。
从始至终,他都没发一言,像是沐浴在金光中的清冷神佛,又像是矗立在血河里的骇人阎罗。
即使他不说话,身上那股清冷狠绝的气势仍旧让人不敢直视,比起粗声喊叫的季翰,众人更畏惧他。
杜锦瑜抓着车辕的手微微发抖,五指用力,抓得指关节泛白。
她纵使再有胆量,也没见过这般血淋淋的一幕。
李氏倒是镇定,她毕竟已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又在沙州生活多年,早已见惯了大小战乱。
见杜锦瑜脸色苍白,她赶忙吩咐呆愣的侍女:“还不快扶姑娘上车?”
-
夜里下起了雷阵雨,大雨倾盆,雷声轰鸣。
杜锦瑜被噩梦惊醒,一下坐起身,恰逢窗外银光电闪。
“啊。”她捂着耳朵叫了声。
“小姐。”依兰慌忙掀开帷帐,双手抱住她。
山兰坐到她另一边,为她抚背:“小姐可是做噩梦了?”
杜锦瑜重重地喘了口气:“是。”
她确实做噩梦了,梦到卢宗尧猩红着眼掐住她脖子,露出獠牙咬她唇,把她唇咬得血淋淋的,厉鬼般邪恶地舔她唇,还问她“怕不怕”。
胸口长长地起伏了一瞬,她摸了摸颈,艰难地吞咽一下,推开依兰:“我没事,去倒些安神汤。”
喝下半盏安神汤,她再次躺下,面朝雕花轩窗,让山兰把窗牖支起,她要看着雷电睡觉。
越怕,她越要看着。
第二天,杜锦瑜收拾妥当后,正准备去石窟,却没能去得成,因为长安来人了,是她祖母的内侄孙,也就是她表哥,崔家三公子,崔三郎,崔游。
崔游奉太后旨意,率领工部的人来沙州敦煌修建一座四层高的佛寺,他先去了刺史府见王稹,之后又来馆舍见她和外祖父。
一番叙旧后,三人去了玉门楼,这是沙州最大的一家酒楼,往来客商皆在此吃酒进食。
二楼雅间,三人坐在竹铺席上,高渐居上首,杜锦瑜和崔游分左右而坐。
杜锦瑜食盘里摆着一碗馎饦,以及一尾烤得焦香的鱼,是高渐吩咐酒楼小二到月牙泉捞的,现捞现吃,又鲜又嫩。
高渐和崔游两人吃的是胡麻饼,各自一碗热滚滚的羊汤,胡饼撕碎,泡在羊汤里,一碗下去,酣畅淋漓。
除了吃食,还有新酿的葡萄酒。
崔游抓起酒坛,将葡萄酒倒入白玉酒盏中。
他端起酒盏敬高渐:“高太公请。”又朝看了眼杜锦瑜,“表妹请。”
高渐笑道:“自家饮宴,不必拘礼。”
杜锦瑜端起来抿了口,用手帕轻擦嘴角,低头继续用食。
高渐和崔游,两人一边进食,一边饮酒畅谈。
一刻钟后,杜锦瑜放下筷子,柔声道:“翁翁,表哥,你们慢用,我先回馆舍了。”
高渐笑着看她:“去吧,天热,就在馆舍歇着,别乱跑,下午天凉了再出去玩。”
崔游也笑着叮嘱:“表妹下楼时慢些,别磕着碰着,回去途中小心。”
杜锦瑜笑着回他:“表哥当我是三岁稚儿不成?”
高渐笑着接话:“她都是大姑娘了。”
崔游拳口抵唇,轻咳了声,耳根连带着脖颈红成一片。
高渐笑了声,只当不知道。
杜锦瑜已经转身走了,没看见崔游的神情变化。
她走出雅间,侍女和护卫已用过食,在门外等候。
依兰为她戴上帷帽,山兰替她理了理披帛。
两侍女一左一右,护在她身旁。
龙渊在前面开路,龙牙走在后面守护。
走出酒楼后,杜锦瑜一眼看到卢宗尧站在对面路边树荫下啃胡饼,连口汤都没有。
几个兵卒站在他身旁,人手一张胡饼,骆驼似的,咧着嘴在那干嚼。
她只淡淡地看了眼,便收回目光,正要登车,见一个锦衣公子领着五个随从走到了卢宗尧跟前。
“大热天的,大哥就吃这硬邦邦的干粮吗?”锦衣公子神色轻佻地讥讽道,“不如我请你到玉门楼去喝一碗羊羹?”
卢宗尧仿佛没看见,理都不理锦衣公子。
他嘴里咬着饼,眼睛却盯着前方。
杜锦瑜左脚都踩上马镫了,却又收了回来,转身看向卢宗尧。
卢宗尧自然也看到她了,淡淡地对视一眼,便转开了目光,没再看她,也没跟她打招呼。
锦衣公子还在讥讽:“九年前,大哥离开家,孤身一人来到河西军营,从此再没回过卢家,也不与家中来往,还以为大哥早已封侯拜将,瞧不起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高门子弟了呢,原来大哥只是羞于见家人。”
说罢,锦衣公子哈哈一笑,他身边的随从也跟着大笑。
其中一个圆脸胖子随从,大笑着打掉了一个兵卒手里才吃了一半的饼。
干饼掉进沙里,那个兵卒呆愣住,不知该不该动手,僵硬地转头看向卢宗尧。
卢宗尧点了下头,兵卒正要动手,一支利箭飞射过来,正好射中那个圆脸随从的手,将他手掌射了个对穿。
“啊!”圆脸随从惨叫。
锦衣公子怒吼:“谁?”
杜锦瑜扬了扬手中的弓,柔声笑道:“我。”
她拿着弓箭走向锦衣公子,又笑着吩咐龙牙:“别打死了。”
龙牙刀都没拔,上去一拳一脚,没几下便将五个随从打得东倒西歪。
锦衣公子怒目而视:“姑娘可知打狗还得看主人?”
杜锦瑜笑着回道:“我以为是野狗呢,没想到有主的狗也乱咬人。”
“你!”锦衣公子指了指她,终究是没敢放出狠话,转身看向倒在地上的随从,骂了声废物,手一扬,“走!”
他气冲冲地翻身上马后,又回过头看向杜锦瑜,威胁道:“你给老子等着!”
杜锦瑜掀起帷帽垂纱,缓缓拉开弓,一箭射在锦衣公子座下马屁股上。
一声凄厉的马嘶,锦衣公子身下的马吃痛受惊,蹄子高扬,疯了般乱冲。
锦衣公子坠下马来,在沙尘里滚了几圈,紧跟着一支利箭射到他头边,差一点就射中他脑袋。
他吓得缩在地上,动都不敢动一下。
杜锦瑜歪着头,神情无辜:“公子勿恼,我本来只是想射一条野狗,奈何小女子技术不精,一不小心射在了马屁股上。”
锦衣公子已经看出来眼前女子绝非善茬,气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发怒,爬起来便跑。
杜锦瑜点到为止,走到卢宗尧身边,将弓挂到他腰间配刀上,昂着头娇笑道:“卢将军,这才是京中贵女。”
说罢,她转身便走。
卢宗尧嚼着干饼,眼眸如狼般盯着她纤柔玲珑的背影,直到她上了马车,连车带人消失于斜阳巷陌,才敛着眼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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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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