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之地昼夜温差大,白日里流金铄石,一到了夜间,便凉爽宜人。
因而每日天黑后,高渐都要出门,或是骑马到茫茫沙原上驰骋一圈,或是约上三两友人到山中散步赏月。
今日崔游来了,他便没出门,命随从在馆舍后院摆上酒肉,两人伴着清风明月饮酒闲叙。
“三郎此番接的是个好差事啊。”高渐手执白玉杯,晃动着杯中葡萄酒。
崔游放下玉杯,摇头笑道:“不求立功,但求别酿出祸事连累家人。”
高渐笑了声:“修建一座佛寺而已,只要三郎督促好工匠,查验好石料木材,岂能有祸事。”
崔游倾身问道:“高公当真不知天下局势?”
高渐又饮了半杯酒,神情恣意地靠住身后的胡杨树:“我一介闲散人,早已不闻朝野之事。”
崔游道:“当今太后崇信佛教,从三年前起,下令各州县修建佛寺,推广《大云经》,那大云经上写的是净光天女以女儿身称王的故事,所谓的信佛,实则是……”
“三郎慎言。”高渐朝他举杯,“今夜我们只喝酒,不谈国事。”
崔游终究将满腔怨气咽了下去,抬手举起白玉杯:“高公请。”饮下杯中酒,他转脸看向西面的一间房,笑着问,“表妹已歇下了吗?”
高渐看了眼:“屋里灯仍亮着,想必还在作画。”
崔游由衷地赞道:“表妹真是多才多艺。”
高渐朗声一笑:“小姑娘家,胡乱描着玩罢了。”他看了眼崔游的神情,漫不经心地问道,“三郎是何年出生的?”
崔游收回视线,笑着回:“永章三年,八月初七。”
高渐微微点头:“二十有一,青春正盛。”又笑着打趣,“定的是哪家小姐?”
崔游又看了眼西屋:“晚辈还未定亲。”
高渐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元元性子要强,一般男儿难与她相配。”
实际上的意思是,平庸无能之辈,配不上杜锦瑜。
崔游没再接话,仰头灌下一整杯酒。
他比杜锦瑜大五岁,原本早就该成亲的,一直拖到现在,为的就是等她长大。
去年她及笄,他为她点了一百盏长命灯,放飞于长安夜空,愿她岁岁平安,长命无忧。
之后他又央求母亲,隔三差五到杜府拜访。
然而母亲每次回来,都只是无奈地摇头,说杜家暂时不急着为她定亲,还想再将她养一养。
他失望的同时也松口气,至少她没跟别人定亲,他可以等,无论多久都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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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锦瑜在房里作画,画的是一幅人物画像,画到一半,突然抓起来揉成一团,随手扔掉。
上等的洛阳纸,如弃草芥。
午睡醒来后,她哪也没去,将自己关在房里作画,已经画了将近两个时辰,一副也没完成。
她想画卢宗尧,可怎么也画不出他那凛然生霜的气势。
无奈之下,她只能搁笔,揉着发酸的腕子喊了声山兰。
山兰急忙推门进屋,依兰紧跟着进来,端了一碗参汤。
她坐下喝汤,山兰为她揉捏手腕。
“翁翁歇下了吗?”她问。
山兰回道:“还没,老太公和崔公子正在后院饮酒呢。”
“嗯。”她收了手,站起身往外走。
馆舍后院有一株百年胡杨树,树下铺着竹席,高渐和崔游两人恣意慵懒地坐在席上,且饮且谈。
杜锦瑜走到树下时,只见两人已喝得微醺。
她拿走高渐手中的白玉杯:“翁翁少饮些酒,夜里冷,仔细受凉。”
高渐笑着点了下她额,眼神宠溺:“你这鬼丫头,倒管起我来了。”
她娇俏地噘了下嘴:“阿娘不在,只能孙女管您。”又拿走崔游手里的酒杯,“表哥你也少饮些,明日你还得去鸣沙山勘探地形。”
收了两人的酒杯,她唤来随从拾掇杯盘,又让人把高渐送回东边房中,转身看到崔游还在院里站着,问道:“表哥还不回驿馆?”
崔游醉眼迷离地看着她,月色下,只觉她美得不可方物,白如凝脂的脸,玲珑曼妙的身段,像是九天仙女下凡。
“表……表妹。”他带着三分酒气七分情意,痴痴地喊她。
杜锦瑜一眼将他看穿,秀眉微蹙:“表哥早些回驿馆歇息。”
她知道崔游的心思,可她不喜欢他,对他毫无分兴致,只把他当成普通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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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游是从六品工部员外郎,官职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然而对于一个初入仕途,才二十出头的男子来说,已经不小了。
此番他带着两个工部主事,奉命来沙州修建四层高的佛寺,可谓是皇恩浩荡。
他跟王稹商议后,最终定在七月十五动工,正好这天是佛教的盂兰盆节。
接下来的几日,他每天带着工部的人到鸣沙山进行地势勘探,设计寺院架构。
杜锦瑜原本想跟着一起去,结果却来了葵水,只能待在馆舍休息。
她每次来葵水,都会腹痛,因而不敢乱跑,而且出行也不方便。
在馆舍休息的这几日,她终于将卢宗尧画了出来,画完装裱好后,在七月十四这天,派龙牙送去军所。
卢宗尧住在军所,他在沙州没设府邸,朝廷赏赐给他的将军府是在肃州。
但其实就算是在肃州,他几乎也不住将军府。
他没成亲没家人,府邸等同于虚设。
卢宗尧从帐中走出,正低着头整理护臂,突然一个小兵匆匆奔来。
“报——”小兵双手将画轴奉上,“卢使,杜小姐派人送来此物。”
季翰领着一队骑兵刚好回营,正要向卢宗尧禀报军情,听见小兵的话,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
他挤到卢宗尧身边,偏着头,一脸好奇道:“画的是什么,头儿你快打开看看。”
卢宗尧睨了他眼,冷着脸将画递给他:“你来。”
季翰连连摆手:“不不不,属下哪敢僭越,还是您亲自打开。”
卢宗尧缓缓展开画,看到画像时,剑眉微拧,一张脸绷得紧紧的,眼神冷沉锐利,鹰隼般盯着画像。
季翰伸头看了眼,看到画上的人,瞪着虎眼倒抽了口气。
“这,这是谁画的,也太像了。”
画上的卢宗尧一身猎猎红衣,长身玉立,眉眼如霜,右手拎着刀,气势凛然地站在大漠孤烟下。
夕阳如火,照在他身上,将他一张脸照得清绝冷艳,宛如天人。
长史陈遂舟正走向他们,笑眯眯地问:“卢使和善信在看什么?”
季翰从卢宗尧手里拿走画,兴奋地招手喊道:“老陈你快过来,杜小姐送给头儿一副画像,画得可真好,像是把头儿直接印在了画上,感觉都要活过来了。”
他又低头看画,笑着打趣,“还别说,头儿穿红衣可真是俊俏,我看了都心动。”
卢宗尧冷着脸,看不出眼中情绪。
陈遂舟快步走到卢宗尧身边,探头看了眼,一脸惊艳:“妙啊!这画工真是惊为天人。”他转脸问卢宗尧,“是谁为卢使画的?”
季翰嘴快地回道:“不知道是不是杜小姐画的,反正是她派人送来的。”
陈遂舟默了一瞬,问道:“哪个杜小姐?”
季翰嘿嘿笑道:“还能是哪个,不就长安杜家那位。”
陈遂舟挑了下眉,惊道:“莫非是京兆杜氏的杜锦瑜?”
季翰点下头:“对,就是她,老陈你认识她?”
陈遂舟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说起来,卢使差点还和她做了夫妻。”
“什么?”季翰惊得拔高声,“老陈你没胡说吧,她跟头儿能有什么瓜葛。”
陈遂舟没回季翰的话,却笑着看向卢宗尧。
“卢使可还记得去岁元月,你快马加鞭奔赴长安面见太后,正好赶在上元佳节那晚抵达长安,因太晚了来不及进宫,你便去了一趟太子詹事府拜见郡夫人。”
卢宗尧微微颔首。
太子詹事是他姑父,他去太子詹事府是为了见姑母。
这世上除了祖母,只有姑母对他最好,他既已回长安,自是要去拜见姑母。
因为姑父是三品官,又袭承祖上爵位,所以姑母被封为郡夫人。
陈遂舟继续道:“卢使在见过郡夫人后,郡夫人命画师为你作了幅画像。当时杜家正在为杜小姐议亲,郡夫人便瞒着你,将你的画像送入杜府,不料被杜小姐相中。”
季翰听得再次倒抽一口气,笑着看向卢宗尧:“头儿,那位娇小姐果真是看上你了。”
卢宗尧冷声呵斥:“闭嘴。”
季翰抿紧嘴不再说话,然而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
陈遂舟笑了声,又道:“之后郡夫人送信来河西,询问您的心意。不巧正遇到突厥侵扰河西北境,你率军奔赴孤红山阻杀突厥主力军,让属下替您回信拒绝。”
卢宗尧淡淡地看了眼陈遂舟,没说话。
季翰替他问出口:“老陈,你是怎么回的?”
陈遂舟看着卢宗尧,温润地笑了下:“属下回的是——京中贵女,板正无趣,卢使您无意求娶。”
季翰摸着下巴,一脸恍然道:“难怪了。”
陈遂舟却叹了口气:“早知道属下就该替您应下这桩婚事,杜家女郎,才貌双全,与卢使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卢宗尧眼神一凛:“此事休要再提。”
季翰摩挲着下巴沉思,突然拍了下大腿,转脸看向卢宗尧:“头儿,我知道杜小姐为何要对你好了!那日她在街上为你出头,今日又送你画像,她定是想引起你的注意,让你对她动情,然后再狠狠地拒绝你,好扳回一局,驳回面子。她这是因情生恨,想要报复你。”
陈遂舟无奈地笑道:“你少看点风月话本子。”又道,“杜小姐不是那样的人,若是别家女郎,兴许还会因为卢使拒婚心生怨恨,杜锦瑜绝不会,她不是一般的女郎。别说卢使当时和她连面都没见过,即便卢使和她真定过亲,或者说做过夫妻,她也不会因此记恨卢使。”
季翰却一脸郑重:“还是小心为上,头儿您当心些,别入了她的圈套。”
陈遂舟笑了下:“兴许她是真心爱慕卢使呢。”
卢宗尧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将画从季翰手里夺走,又展开看了眼,只见落款处印着:慕山居士。
红泥印章,字体飘逸灵动,颇有二王之风。
季翰顺势探头看了眼,刚好看到“慕山居士”四个字。
他啧了声:“慕山,慕山,爱慕君山,啧啧,难道她当真爱慕头儿?”
陈遂舟也看到了,一本正经地解释:“杜小姐号慕山居士,她十二岁那年以一副青绿山水画名动两京,被誉为长安第一才女。之后凡是她所作之画,落款皆是‘慕山居士’。”
他解释完,却见卢宗尧面沉如水,脸色极为难看。
眉头微挑,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下,不再多说。
七月十六这天,一大早,杜锦瑜便坐着马车赶去石窟。
李氏不能陪她,因为刺史府来客了,李氏要在家待客。
为此,李氏感到万分歉意,要派几个侍女跟随伺候,杜锦瑜没要。
有山兰和依兰,她不需要别人伺候,也不习惯陌生人跟在身旁。
石窟五里外的山脚下,临时设了一处军所,正对着石窟,领兵之人是季翰,为的是保护佛寺能正常修建,以防出乱子。
毕竟是太后下的旨,工部的人亲自过来修建,卢宗尧和王稹,一军一政都得全力配合。
从沙州城出来,去往石窟,正好路过此处军所。
杜锦瑜的马车再次被拦下,她从车里下来,淡笑着看向季翰。
季翰今日见到她,已没了脾气,嘿嘿笑道:“大小姐有请!”又笑着问,“可要我派几个人护送您去石窟?”
杜锦瑜笑着问:“怎么,不查我了?”
季翰痞笑道:“说哪儿的话,查谁也不能查您呀,当日要不是突厥侵扰北境,说不定您都是我们的嫂夫人了。”
山兰大声呵斥:“你胡说什么!”
季翰作势打了下嘴巴:“哎呀,瞧我这粗人,口无遮拦的,是我错了,大小姐您请。”
杜锦瑜倒是没表现出怒意,不愠不怒地笑道:“这些话,你让卢宗尧亲自来跟我说,我只听他……”
她话没说完,一转眼,看到卢宗尧就站在她旁边,目光幽沉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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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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