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拿了桃夭的令牌进宫的。
他说：“桃夭姑娘说，近来外面风言风语多，还望公主注意些。另外。”
他从袖口中掏出一小幅画卷双手呈上：“这是近来街上莫名出现的传单，初始时还是零星几页，现下愈发猖狂，还请公主过目。”
越昭接过，传单四四方方很小一张，纸张也算不上好，薄薄的如草纸一般。
上面只有几个字：江州雪景图。
字四四方方，如同印刷板印出的一样。
然而雪景不是雪景。
寥寥几笔勾勒大雪皑皑堆积，路有饿殍，蜷缩于坍塌得支离破碎的草屋旁，干瘪的老人闭着眼，像是安息了一般，抱着双膝的小女孩隐约在风雪中颤抖。
远方蜿蜒的小路上，可见渺小的人，披着破布一样在风中飘摇的衣服，合力推雪。
若是雕刻后印刷出的，不失为一副好画。
越昭捏着单薄的纸，忽然笑道：“它该叫‘流民图’的。”
送信人不明白她话中意。
越昭深吸口气，叹道：“画得不错。你回去告诉桃夭我知道了。”
送信人应下就离开了。
越昭看向胥从钰手中的盒子，伸出手要接过，胥从钰奉上，却指尖扣着盒子的边缘。
她反复看了看他，胥从钰一直低头，眼神始终没有与越昭对上。
越昭心里窝火，但索性不再管他，就着他的手打开盒子。
盒子的上方是一封信，写的不是她的身份，不是她的封号。
是“越昭亲启”。
好久没见了啊。越昭一眼就认出了是谁，毕竟也看过几份她书稿的手稿。
明明去江州只是短短一个月，却好像过了好久好久。
“放桌上吧。”越昭说。
说着从盒子上先抽走了放在最上面的信。
【吾友越昭：
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我倒是听了不少关于你的事，都说永仪公主一回宫便显现非凡才能，先是去了江州为朝廷顺利布施诏令，彻底清扫匪患，回宫后代掌皇权。
你总是在不断进步，我为你感到开心。
离开京城后，我去了西北，我觉得西北应该与京中很是不同。
于是行至了我朝最边疆的关隘。它曾不叫玉门关，但它现在叫玉门关。
当年西庶之战后，我朝版图再扩，玉门关也随之外移，但早先的玉门关还是被保留下来了，它现在叫嘉岭关。
我在嘉岭关停留的时间最长，不仅因为玉门关战事吃紧，常人难以靠近，更多的是嘉岭关已经成为了一处聚居地，那里水土丰饶，谷物繁盛，不亚于鱼米之乡。早先这里是军事要塞，故而有一座城池一样规模的仓谷城，仓谷城被斯勒河贯穿，自然而然地分划为两半，玉门关外移后仓谷城的东西两侧便划出新的用途，它们各司其职，西边依旧为粮储要地，东边则成了商贸交易处。
这处的商贸点充满了异域的风情，但却让我觉得不如京城的繁茂，尤其近来边关常有些小战事，致使东边的商贸处更是人丁凋零。
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初来时就在这儿购到了不少心仪之物，有红色花纹繁杂的围脖，有丁零当啷的首饰，我本想一应捎带一二给你，但苦于路途遥远，便是一封信件也恐有伤，更妄论其他物件。
悄悄与你说，我曾试图接近玉门关，但这儿的西北大将军实在厉害，关隘处守得死死的，只在几番西戎消停后我才得已窥得鲜血淋漓的战士被担架抬出的模样，至今令我无法忘怀。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伤口，仿佛在脸上身上糜烂开来，混着泥水，嘶嚎此起彼伏。还有断手断腿，这并不稀少，若是断处位置不对，便是等死。
大将军在当地也募集过大夫，我彼时憎恶自己为何没有学过医术，但我还是去报名做了几日杂活，每每入营帐恍若入了炼狱，仿佛经受了九九八十一道刑具后的幸存者在这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这几日我收好了行囊，我是个游者，我也自知不该常留于一地，更何况近些日子夜夜噩梦，我的精神也恐难在此处再作耽搁，只是还没想好接下来去哪儿，只能边走边看，若是找到了意欲暂作停留的地方我会再给你去信。
莫要担忧我的生活，自从获得了寡妇的新身份，我的一路上畅通无阻，他虽没什么钱财，但我从前写话本的钱足够我生活，近来我也打算尝试继续提笔，若是写了什么我定会寄予你的。
祝你也能找到自己所要走的道路。】
良久后，越昭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说：“派人查查各地的传单究竟出自何方，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已经如此着急了。”
屋内只有她和胥从钰，胥从钰应下。
越昭思衬道：“再帮我拟道旨，就说西戎王女到我朝遇袭，萧伯涯与朱右清接待不力，好在王女无碍，在宫中修养已毕，此事已严重影响我朝与西戎交邦，现革去二人职位，以作惩处。”
胥从钰问：“公主，这惩处……会不会过于重了些？往年没有这样的先例。”
越昭抬起眼皮问：“或者你想做这个杀鸡儆猴的鸡？”
胥从钰没再说话。
越昭看着他平静地说：“胥从钰，我从前便与你说过，你太有想法了。”
胥从钰半低着头，背着光，看不清他的神情。
越昭忽然笑道：“你当日为何又求着我一般想要复职？我以为你已然想清楚了。”
她看向桌面上的木盒，目光平静。
“你再回去想想吧，我今日乏了，没有力气再说其他重话了。”
旨意下得很快，朝中谁人不知萧伯涯与朱右清的立场。自陛下登基以来，朱右清便如窜天般地升职，连带内阁都在朝中逐渐露脸。萧家虽是因着姬家一事黯淡了下去，原先的萧丞相也辞了官，但那是先帝的意思，当今即位后，萧伯涯本人的职位并没有因此有过半分变动，更是屡屡暗中出入御书房。
这些都是些秘而不宣，但人尽皆知的事。
公主一通手段，便让两人革了职。
想到如今街巷中派发的那些个“江州雪景图”的传单，更是人人噤若寒蝉，生怕一口大锅让自己成了出头的鸟。
每日的早朝还是惯例，事情太多，光是江州与西北便讨论不过来，没有人再提到失踪多日的陛下。
西提娅被一群禁军护送回驿馆，明眼人都能瞧出她的不悦，也不知在宫中经历了什么，西域的使者见此都是义愤填膺，围着西提娅意欲问出个什么好歹，好叫历朝如今掌权的公主理亏。可西提娅一句也不说，到最后还被烦得发了火。
政务是处理不完的，除了忧心依旧阻塞的江州，越昭还要关心在京城落脚的西戎使者。
因着西提娅，西戎使者对越昭很是不满，越昭笑眯眯地问：“可是王女说了什么我们招待不周的地方？”
西戎使者说不出话，便只能梗着脖子道：“让我们王女初来就遇袭，你们历朝究竟何意？”
越昭更是但笑不语，拍了拍手，便有几名禁军押出几位西戎刺客，西戎人的长相很是明显，隶属于西戎王室的刺客标识更是明显。
西戎使者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人，百口莫辩。
“我们谈谈吧。”越昭说，“你们二王子让诸位不远千里奔赴京城，究竟是想与我谈些什么？”
几位使臣面面相觑，最后中间的一位站出来道：“还请公主移步，我们详细商谈。”
越昭倒是不怕他们在此刻再使什么诈，驿馆是自己的地盘，里里外外也在暗中藏了不少人。关上门，越昭坐于上首好奇问：“什么事情需要这样隐秘地说？”
使者跪下，语气依旧不卑不亢：“公主，二王子欲与您做一场交易。”
越昭翘起腿，撑着下巴俯瞰他们，带着笑，语气犹豫道：“交易吗……可二王子派你们来我朝这些日子这番动作倒也不像是诚心交易……”
使者语气沉重：“二王子想邀请公主助他登上王位。”
越昭故作不解地问：“王位？你们王庭中也只剩下两位王室血脉，一个二王子，一个西提娅，那个半死不死的王于他难道还有什么威胁吗？”
“公主有所不知。”使者悲愤地像是泄露了王庭机密一样，“我们二王子怀疑大王子还活着。”
“大王子？”越昭回忆了下，似乎是那个正统王后所生的，一年前往沙漠深处纵马打猎而后失踪未归的那位，“二王子为何怀疑他还活着？”
越昭丝毫没有打听秘辛的自觉，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姿态。
好在使者早就备好一系列说辞：“三个月前二王子就对所辖范围内的异动有所察觉，沉寂多年、从前便对二王子少有置喙的王近些日子愈发不信任二王子，公主您也知道，近来我们对你们边境的小战役皆非出自二王子本意，是王强硬迫使他出的兵。”
“你们二王子代政多年，还抵不过没几天活头的王吗？”越昭略有嫌弃。
使者尴尬道：“我们王庭的继承制度与历朝多有不同，王当年是亲自带兵征战多年，威望自然不可小觑，二王子在练武上并没有多大天赋，但文书与治理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可我们王庭向来更为武力所征服，故而即便二王子勉力侵吞，如今与王仍旧是分庭抗礼。”
“他希望我如何帮助他？”
“二王子希望与你合演一出戏，他届时会假意亲征，希望借宿瓜州一月，守株待兔。”
“瓜州？”越昭若有所思，冷哼道，“玉门关内，也就是我朝境内。二王子可真敢想。”
使者慌乱解释：“二王子表示您大可派人严加看管他的行程，他出于其他担忧生怕在西戎内打草惊蛇。”
“可你们大王子若是有能耐，当初也不会被你们二王子算计了，都这样他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使者摇头：“实际上二王子真正担忧的是传闻中已故的王后，实际上往后并未故去，而是在她的母家撒汗将军处修养。公主这已是我们秘辛，出于诚意，王子允许我将它们说予您听。”
“唔。”越昭理解，眨了眨眼道，“说起来你们二王子如今可算是通敌噢。”
使者支吾几声，越昭也没为难他，笑着说：“既然说是交易，我感兴趣他的筹码。”
使者正色：“二王子并非好战之人，待他为王，其一便是与历朝边境签订和平一百年条约。”
“其二呢？在你我交易期间如何让我确信你们不会单方面撕毁协议？让他于我朝中活动可并非小事。”
“公主。”使者忽然抬起头，眼中神色不明，“我朝的王女正在你们境内，她可是我们二王子亲妹妹。”
越昭停下瞧着脸颊的手指，看向他：“所以你们二王子一早就打算将她作为人质放在我们这儿？西提娅知道吗？”
使者不说话。
“呵。”越昭冷笑出声，“他都如此对待他亲妹，我又如何相信他会在意西提娅的命呢？”
“公主不必担心这个。无论如何，她的身份都是西戎的王女。”使者一板一眼，郑重道，“就凭这个身份，西戎绝不会让她在历朝有闪失，不仅是二王子，而是事关整个西戎的颜面。”
越昭懂了。
就因为她是公主，是王女，是身份，不是她们本身。
越昭好像回到了中秋，她在幽暗的地下牢狱一般的室内。
所有人都不关心她，所有人都只需要她活着。
“好。”越昭面无表情，“这个合作我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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