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厉云征揽袍跪于阶下。
“当初末将手刃乌达将领大败敌军后,陛下曾允过末将一个心愿,如今斗胆请陛下兑现当初承诺。”
文帝手中捧着奏折翻看,以为他又来求请兵之事,眼皮都未抬半分,直接拒道:“带兵出关之事免提。”
厉云征心下一横,朗声道:“末将心中有一中意之人,斗胆请陛下赐婚。”
文帝闻言颇为意外,合了奏折,询问道:“哦?怎的没听皇后说起……是哪家姑娘?”
“太师府千金,钟离芷。”厉云征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文帝面露不悦,扬眉嗔他一眼,压抑着怒火道:“钟离芷与你家二郎有婚约在前,你再求娶,传出去岂非令人耻笑?”
厉云征不卑不亢回道:“只是有婚约,尚未下聘,更未过门,此亲事拖了两年产生变故实在情理之中,故而末将所求合情合理,不在乎旁人如何看,望陛下成全!”
空气凝滞一瞬,左右内官大气不敢出,殿内静的能听到文帝粗沉的呼气。
随即奏折被摔于龙案之上,“啪”的一声打破宁静,内官齐齐跪倒在侧。
“哼!好一个合情合理!你眼里还有礼法吗?”
若是其他人文帝允他所请也罢,太师府……如何使得?
“君无戏言,望陛下成全!”厉云征犯起轴来顶着盛怒亦无所畏惧,再次奏秉。
见他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立时怒上龙颜,文帝拍案而起,随手抄起杯盏砸下,在厉云征额前破开,鲜血混着温热的茶水往下淌。
厉云征面不改色,依旧将身板挺得笔直。
文帝气得浑身发抖,许久才定住神,冷笑道:“人都道厉将军一身肝胆,忠君爱国,这便是你的忠心!”
“末将知陛下顾忌,愿将兵权交还于陛下,从此只做马前卒在营中效力。”厉云征情绪激涨,简直要豁出去了。
他自是赤胆忠心,一心继承先者遗志,守卫疆土,驱除胡敌,并不在乎名利功勋,可执掌军权多年,早已是军心所向,若真心存有异,只需振臂一呼总有亲卫响应,交了兵权有何用?此番说辞,落在文帝耳朵里无疑是胁迫。
多疑帝王脸色煞白,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厉云征:“你在威胁朕?”
“末将不敢。”厉云征醒悟是提及兵权触了上位者逆鳞,俯身叩首,“末将只求一旨赐婚。”
文帝看着俯身于阶下的厉云征,又想到他素日的耿直和桀骜,叹息一声,说道:“念你有军功在身,今日之事朕不与你计较,若再提起,以忤逆罪论处!”
“陛下。”
“退下!”
厉云征又深叩三个响头,直起腰,固执道:“如果军功不够,可否念在末将生父救驾有功——”
“厉云征!你笃定朕动不得你是不是?”一声呵斥,惊得内官浑身抖擞,厉云行仍是面不改色。文帝几乎是吼出的命令:“来人,传廷杖!”
侍卫自外而入,欲架跪在地上的厉云征出去。
“就在这儿打,朕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厉云征朝服褪于腰际,古铜肌肉上,爬着数条蜈蚣似的疤痕,白中泛红,一道道皆是赫赫功勋。
执刑侍卫几不可察地倒抽一口气,迟迟未动。
文帝睨见下跪之人倔强的眼神,丝丝恻隐再度被愤怒盖过。
“愣着做甚,打。”
厉云征脊背挺直地跪着,坚如磐石,任凭左右执行者的击打交错落在背上,半声不吭。
槌头铁皮上的倒钩撕扯血肉,渗血的伤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似鲜活血虫蠕动,骇然醒目。
侍卫未被告知廷杖之数,只能一下一下挥杖,内心祈祷帝王赦免或将军告饶。
受刑之人咬紧牙关不开口,眸光死盯着正前方,屹然、无畏。
“行了,备轿送他回府,朕看着心烦。”终是文帝不忍,摆手叫停。
“谢陛下……望陛下……准,准末将所请……”厉云征神情恍惚,还惦记着此行目的。
他已站不稳,被侍卫架着出了勤政殿,火辣辣的阳光刺下来,晃得他眼前一黑,失了知觉。
***
乍闻宫人报厉将军遍体鳞伤被架出勤政殿,皇后焦急万分,一脚迈出宫门,又踌躇折回内殿,瘫软在贵妃榻上。
“本宫乏了,都退下吧。”
虽不知文帝何故发作厉云征,但如此情形必是天威震怒,她贸然前去反倒为厉家招忌。
再忧心也去不得。
殿门再次推开,一抹明黄的身影带着沉闷的火气停在软榻旁,她不必抬眸已清楚来人身份,撑着孱弱身骨欲起身行礼。
“免了。”文帝语气不善,按着皇后肩膀的动作却格外怜惜。
“陛下有火便发出来吧,臣妾受得住。”皇后长睫浅浅交错,垂眸等待承接萦绕在他周身的怒气。
文帝在她身侧落座,沉默许久,将几欲喷薄的怒火压下,才重新开口:“他的心思,你知道吗?”
“臣妾不知,是厉将军说错话了吗?”
文帝攫她许久,确认她神色中不掺隐瞒,目光逐渐缓和,道:“他以军功求朕赐婚,娶钟离芷。”
凤眸猝然一震,俯身咳嗽不止,原本苍白的脸颊被逼出红润。
帝王最忌权臣与将军联姻,厉云征此请同瞄着龙鳞舞剑有何区别?
文帝替她抚背顺气。
皇后思量着厉云征那日在她面前的言行,心中有了大概。面色重新退回苍白。
“他自回京与阿芷遇见过几次,这臣妾倒是知道,阿芷是个出挑的,厉将军血气方刚,难免不能自持……”
“咳……不过草率请婚委实悖逆了,这顿罚该他受。”
娓娓一席话将厉云征的行为归结为英雄难过美人关,试图消解文帝疑虑。
文帝未置可否,摇头道:“朕不允他,他便提子坤救驾之事……他那双眼盯着朕的时候,朕仿佛看到了子坤。”
皇后嗫喏着张口,却发不出声响。
-
文帝口中的子坤是厉茂哲的兄长,与文帝和皇后有青梅竹马之谊。
文帝三年,皇后回姑苏老宅省亲,偶一日去寒山寺上香遇袭,贼人打伤侍从劫持皇后,幸被回乡祭祖的厉子坤寻回。
皇后受惊病重,原本半月的省亲行程,拖延近一年,直至养好身体,恢复精神才返京。
銮驾离开不久,老宅中侍奉的下人陆续因各种由头被发落,为此姑苏城内流言纷纷,言皇后实是清白受污,为掩人耳目抱病休停。
文帝以厉子坤在危难之际,及时救护皇后有功为名,破格任其为中郎将。一旨封赏,其中“及时”二字寓意明了,堵住悠悠之口。
厉子坤确实有功,但这份功劳背后关乎皇后的清白。
文帝爱重皇后从不过问,然而越是爱重,为夫为君的他越是心中有结,厉子坤的存在便成了心中刺。
三年后,厉子坤晋升宣威将军,带兵戍守漠北。
又两年,身死沙场。
-
文帝将游移的目光定在皇后半垂的眸上,语气晦暗不明:“他居然提子坤,朕该不该应他?”
皇后背上一阵阵冒虚汗,不明白是询问还是试探。
“陛下自有圣断,臣妾不敢妄言。”
文帝搭在皇后肩上的手微微拍动,一下比一下疲倦,他想哄她,却略有些生疏,只好低唤一声:“阿柔,若是……我问你呢?”
文帝想说旧时她唤自己的称呼——桓郎,到嘴边生涩难言,遂以我替代。
“君子有成人之美,但云征是晚辈,当为伯父分忧。”
他要抛开帝王之尊,皇后便顺着他的话论伯叔子侄,唯不失言语间的模棱和客气。
说到分忧,文帝眼前遽然浮现厉云征的满身疤痕,和倔强不屈的眼神,心中的芥蒂逐渐淡化。
“他是个好孩子,就是太过刚硬耿直,”顿了顿,轻笑一声:“这点倒是和太子蛮像的。”
文帝还在将厉云征与太子的模样重叠对比,未看到皇后嘴角一闪而过的抽搐。
***
暴雨过后一日比一日闷热,念念受不得暑气,因此屋内整日摆着冰桶,她禁足未解,百无聊赖便握着一枚冰块在手心,默数数字直到它融化。再换下一块继续,如此反复。
日复一日,感受着手心的冰冷与身体内的火热碰撞,竟像是折磨自己。
因为那夜厉云征离开后,她起了一刀两断的心思,无法摆脱命运的人,不该任性错下去,拉着对方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直到皇后派宫人传念念进宫,她才得以从封闭的天地中走出来。
念念照例行着万福礼,忽听软榻上传来微弱的嗔怒:“跪下。”
皇后少有的疾言厉色惊得她有一瞬愣神,旋即双膝触地直直跪下去。
“《论语》颜渊问仁篇如何说的?”
皇后此问一出,念念心中警铃大作,只不知哪里漏了怯,唯有老实回话。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①
“本宫同你讲此篇时说过什么?”
“娘娘教导臣女,身不由己者,切勿妄图不可得之物,勿妄恋不可念之人。”
最后一抹尾音还未落地,念念已揣摩出三分皇后动怒的缘由,面上血色尽失,上下牙齿打着颤继续回话,“若不能克制私欲,终将,终将害人害己。”
“你何等聪敏,怎不知落实于行呢?我这些年的警醒竟是白付了。”
“臣女有罪。”
此刻念念就像沙漠大风沙下的一株小草,细弱的身板颤巍着,等待接受枯萎的终局。
皇后瞧着跪在身前的人心疼更甚,斥责之色逐渐被忧思取代,无奈道:“你和云征,何时之事?”
厉云征:不管,本将军在这一章的人设必须是美强惨!
*注①:《论语·颜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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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请旨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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