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阴雨连绵不断,雨滴在青石板上润了又润。
椒院。
应声的小厮甫一开门,就望见一个身姿匀称,穿着青绿色襦裙的女子。一听是顾家府上的,有些不乐意地问了句:“可是顾家姑娘有事?”
若是顾家老爷顾启有事,定然会亲自登门,再或也是小厮来。眼下派了个府中婢女来,只能是顾家姑娘的事了。
尤其是两日前,顾家姑娘还同殿下在宫中见过。
许青怡稍稍侧身望了望这座不曾踏及过的院子,恭敬地朝小厮道:“我家姑娘说生辰宴殿下送的礼过于贵重,特意命我来回礼。”
“回礼?”那小厮客气地笑了笑,客气地说道,“姑娘交与我罢,回头我交到殿下手上。”
说着,已然伸出手到许青怡跟前。
许青怡诧异地往后一仰头,皱了皱眉。
她东西都还放在怀里呢,怎么就伸手来要了?
正想着,容回私宅的礼数也不过如此,但回过头一想,都是人家私宅了,她贸然打搅,是她的问题。
感到有些尴尬,许青怡扬着嘴角,又道:“我家姑娘说务必亲自交到殿下手上。”
看着许青怡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虔诚地望着他的模样,那小厮无奈叹了口气。
“姑娘,我和你直说吧,这是我家殿下的私宅别院,不见客。”要是私宅还见客人,那他家殿下的门槛都被京中贵女踏破了。
“可……我家姑娘让我务必亲手送到殿下手上。”说着许青怡将木匣子揽紧在怀里,先是双手合十,苦笑着拜了拜。
那小厮不为所动。
许青怡又指了指阴沉沉快要暗下去的天,“咱们都是做下人的,体谅体谅罢。”
要说冒犯,许青怡当然知晓这是冒犯。
她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存了私心。
一者,顾家想同容回结姻亲,她此举有可能引来容回对顾家的不满;二者,她想再见见容回。这间别院所在也是她特意打听来的。
那小厮盯着她怀里的东西,皱着眉。
许青怡见他有所动摇,接着道:“旁的人,您不放进去好说。可我家姑娘……”
她还没说完,正要动之以理、晓之以情一番,便听到那小厮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杨周径直上前,向许青怡颔首笑了笑,“青怡姑娘进来罢。”
接着礼数周全地抬起右手做“请进”状,许青怡不好意思地抚了抚头发。
“多谢杨侍卫。”
“姑娘客气了,下次来,只管说名字定然有人领你进来。”
许青怡亦步亦趋跟在杨周身后,听到这话诧然一怔。
从前容回避她都来不及。
现在也算是沾了光了。
她跟着杨周,左右望了望,兀自观望起这间院子来。
这是间不规则的四进四出院子,院子内檐廊穿梭,小径逶迤弯曲,杏花玉兰蜿蜒耀目,春日里生机盎然。待行至内院中庭,入目的只一棵五六十年的山茶,枝桠攀上瓦当,落水氤氲,红艳无边。
不等许青怡驻足欣赏,杨周又领着她到了另一侧内院。
“姑娘暂且等着,我进去告知殿下。”
留下这话,杨周抬腿进了屋内。
许青怡这才有时间观赏院子,不同于方才所见。这处设了天井,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到正下方的睡莲池内。池子四面檐廊环绕,正有意趣。若是到了夏日,睡莲争相开放定然添彩万分。
可眼下无暇再观景,杨周已经从屋内走来,领她进去。
杨周带她在竹帘后等候,不等坐稳就听帘子后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殿下心底火气旺盛,长久劳顿,加之近日阴雨湿润,这才风寒难耐。另外殿下有旧疾,您这也是再次旧疾复发之兆。”
接着,那边没了声。
安静得只能听见屋外雨水的滴落声,小半晌后,才听到容回清冷沉静的声音响起。
“那便有劳庄郎中了。”
“不敢当不敢当,草民替您开几日清热解毒的药,待用完后定然痊愈。”
说得谦卑,又肯定。
许青怡听着这一问一答,一张小脸都不自觉拗起来了,开始胡思乱想。
难不成,她的解药没用?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许青怡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接着,她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她的诊断和药不可能不行,不然她枉生于许家这个以医术药业为名的家族了。更何况,隔山之毒,乃许家原创。
就是不知怎么就被盗去害人了。
杨周一掀开帘子过来,就看见许青怡眉头皱成了川字。
医师最介意他人质疑医术。
杨周猜到她心中所想,不由低头笑了两声,“许姑娘,过来这边罢。”
许青怡一听,怀着心思提上木匣子进了书房。
容回正慢条斯理地用帨巾擦着手,听见许青怡轻慢的脚步声,头也不带抬的。
书房里熏着容回惯用的香,是松香带着稍许水莲香,炉鼎上空冉冉升起的白烟在窗前如仙人腾雾。他身侧的烛台点了两只蜡烛,在暗淡的环境里照得他神情都变得柔和了。
许青怡踟蹰在原地,还在想着方才的事,加上容回不说话,杨周也已不知哪里去了,她竟入了神。
直到容回抬腿坐在案前也没发觉。
“想好了?”容回抬眸瞥了眼不知心思飞到哪去的人,又埋头看着案上特意摆放的卷宗。
“什么?”
突然说起话来,许青怡不解地上前到他跟前。
听到她的反问,容回往太师椅后一靠,无奈地闭上眼。
倒也不必问了,她这是压根没想过离开顾府这回事。
须臾睁开眼,他这才注意到许青怡身上还穿着顾家婢女的衣着,“为何事来?”
这回许青怡没有疑问,直接将木匣子推到容回跟前,“我家姑娘特意叫我送到你手上。”
木匣子被纤细的手指打开,一个月白色绣松纹的香囊出现在眼前。
接着就是一阵淡淡的松柏香窜入鼻腔。
容回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盯着许青怡一如往常没心没肺的模样,脑中却没由来地浮现那日在酒楼她眼中含泪的模样。
杏眼水光氤氲、无辜又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的倔强,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
哪怕是两年半前被他无情拒绝之时,她也依旧拂着手,自顾自安慰“多大点事,我没事的。”
“拿回去,我不收礼。”容回从那段短暂的回忆中晃过神。他不急不徐地要将匣子合上,正要推回到许青怡边上,就见她遽然伸出手拦住他要合上匣子的手,笑着唤了声“殿下”。
容回不理会她,继续动作,许青怡急着拦下他,手死死摁匣子开口,不让他合上。
眼见着容回面色暗了下来,许青怡又讨好似的换了声“大人、表哥”。
他在盖上的手一顿,这声“表哥”瞬间将他拉回两年半前在安阳下辖镇上的回忆。那时候他才醒来不久,她只知他是季南云的表兄,便连日在他身侧跟着季南云唤他表哥。后来回到宴州得知他的身份后她便只唤他大人。
说来也巧,他遭人暗杀,救起他的竟是他表妹季南云的密友。季南云,北周的长公主,却只喜欢游山玩水享受民间生活,不知怎么与许青怡相识又陪着许青怡在安阳开了间医馆。
瞧着许青怡脸上明媚的笑意,容回心底一处不知怎得软了下来。
许青怡见他面色好转,满意地解释道:“大人不解风情,不知香囊算不上礼物。这是心意。”
“我家姑娘赶了几日才做出来的。”她越是说得真诚,容回心里那份困惑越是难解。
他盯着桌上那份写着刑部侍郎请辞的卷宗,霍然出声,“既是心意,那便留下罢。”
嗯?
这回轮到许青怡困惑了。
就这般轻易地留下来了?只是说了句“这是心意。”
还是顾家的名义好用啊。
她抽回手,顺着容回的话往下说:“那我给大人放好?”
容回“嗯”了声,没再抬眼看她。许青怡头次到容回的私宅,对这件书房陌生得很,走到后边的架子前,正想着放哪好。容回一个起身绕过她,颀长的身量很快将她包围在影子的阴影里。
许青怡一怔,拿着木匣子的手顿在空中。容回站在她身后,趁她出神之际,伸手拿过她手上的东西,抬手放在架子顶层。
这连贯的一系列动作,硬是和她没任何肢体上的接触,但许青怡闻着他身上若隐若现的香气仿佛都有些醉得断片,脑中什么也思考不了。
直到容回往后退了两步,快步的微风划过她的脖颈,才醒过神来。
眼眶泛起一丝酸意,她抬眸不想叫眼中有水意,却猛然瞥见方才那金丝楠木匣子旁的另一个匣子。
螺钿樟木匣。
里面也是装着亲手做的香囊。
是她借着容回生辰之由送的,她手艺不精,做得蹩脚。她存着小心思,往里头塞满了青夷草和辛夷花,照宴州的天气,放在此处早该发霉了。
要是,要是从前她未曾轻狂想他告白,要是她没有家仇要报,她是真的想拼尽全力走到他身边。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任务也算完成了,说了句“小女子这便走,不打扰殿下了。”,迈着轻快的步伐扭头就要走。
再不走,天就暗了。
就在许青怡扭头走过容回身侧时,手腕倏忽被人扣住,将她往回一拽!
容回将她扣在身前,凛着声问——
“许青怡,你究竟为何在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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